星空下的饗宴
一直就喜歡在戶外用餐。設計庭園時,考慮到這點,室外壁爐、照明設備、吊扇、插座、烤爐、冰箱、水槽、吧台等必要設備都齊全了,舒服的餐桌椅更是必需。住加州,一年四季都適宜在庭園用餐。每天必問,”今天吃什麼?” ,接下來的是,”在那裡吃?”。那裡指的是室內或戶外。
最近的西班牙行,小鎮旅舍的用餐過程印象深刻。第一道開胃菜和餐前酒是在二樓的露天陽台展開,精緻的一疊卡片有一半是浮印文字,體貼盲人閱讀,介紹每一道菜的歷史背景,黑橄欖、蘑菇、蛤蚧、小蝦、玉米都是自家農田小溪出產。淡淡花果香的威末酒是家族酒莊釀造。除了酒菜內容,也介紹了客人落座的地理位置是”屋前”。坐在綠色盆栽圍繞的陽台,清楚地看到對街是小鎮最重要的景色--12世紀建造的古老教堂。路邊有一座久無人用的電話亭,青苔斑駁的石椅,旁邊橘紅色的天竺葵盛開,遠山近嶺,雲霧繚繞。三位妙齡女孩輕裝騎著單車,飛馳而過,長髪飄揚空中。
第二道菜是下樓站在前廊的吧台享用。 喝著清燉肉湯配可樂餅,主人告訴我們,這是以前媽媽瑪莉莎常做給孩子們吃的。吃著媽媽的味道,腳下踩著17世紀就在這裡的砂岩方石,當年的小客棧,隱藏在樹林裡,四周只有泥土和乾枯的落葉。驛馬車帶著絡驛不絕的旅客,下了馬車,跨過石門檻,迎接他們的就是這一碗暖呼呼的肉湯。
主人説,要衷心感謝這片土地,一季接著一季,供應我們充足的食糧,養育牲口,我們和大自然緊密聯結,無憂無慮地工作遊樂生活,每一個日子都是那麼美好滿足。這不就是莊子説的,” 含哺而熙,鼓腹而遊” ,吃飽喝足,悠閒安樂的境界了嗎?
日出日落,歲月流逝,溫情一代代相傳下去,奠定了穩固的基石。傍晚的習習涼風吹在皮膚上,不禁把圍在身上的絲巾拉緊些。
多年前到土耳其旅行,在伊斯坦堡岸邊吃海鮮的一幕如在眼前。博斯普鲁斯海峽就近在咫尺,連接黑海和世界上最迷你的海,馬爾馬拉海。戶外寬大的木地板上是一條長桌,滿滿的魚蝦貝蟹,活蹦亂跳。挑選了一條大魚,㕑師剖開魚肚,清腸除鱗,看魚鱗飛濺,等著大快朵頤。我們做清蒸活魚,會加上蔥薑料酒。他什麼調味料都不加,只撒了一些海鹽,簡單的烤魚,味道清爽純正。
鹹鹹的海風吹來,淡月疏星緩緩出現在亞洲大陸的海平面上空,海鷗疾飛而過。海天浩渺,腳下踩著的細沙溫暖潔淨。
戶外用餐,腳踩泥土或足踏海沙,遠眺山丘或近看浪濤,大地的能量一點一滴地注入體內,每一口咀嚼吞嚥,都那麼清澈明亮,增添了生機活力。普普通通的飲食也能讓人吃出鮮美,色彩更豐富,氣氛更濃郁,更能體會到生活的幸福感。
幾個月前,園內需要一些油漆工作,請來的一對丈人女婿搭檔從遠處開車來。為了避開交通擁擠時段,清晨就出門。他們準備了餐點,花園裡的餐桌正好使用。兩人來自天然風光迷人的土耳其,很快融入庭院裡的花草樹木間。年輕的女婿剛從法學院畢業,準備考律師執照前,來幫忙岳父,午休時餐桌變成書桌。他說,平常都戴著耳機,聽功課或聽音樂,到我們的家園,處處聞鳥啼蟲鳴蛙叫,是自然交響樂,不戴耳機了。我說,你的決定真明智,在花園裡,視覺和聽覺寧靜平和,帶來感官上的愉悅快樂,會喚醒大腦神經,感覺更靈敏,學習更有效,考執照一定順利。他聽了十分開心,覺得成功在握。
老丈人拿出午餐,吃得津津有味。我想起在土耳其旅行時,每天都要喝茶伊Cay,也就是土耳其紅茶。走累了,找間茶舘,坐在人行道喝起來。他們用專門的雙層茶壼烹煮茶葉,接著倒進細腰無把手,像鬱金香凹凸形的玻璃杯,盈盈一握,底下是玻璃茶墊托著。茶伊裝在透明小杯裡,色澤紅亮如琥珀,不可思議地優美。滾燙的茶伊充滿魔力,我帶回來一套茶具,現在來了土耳其人,趕緊拿出來。他竟然説,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不可以喝一點你的草藥茶?哈!他注意到我這杯酸甜苦辣茶,檸檬、紅棗、薑片、苦瓜乾、丁香、枸杞、肉桂,全倒進一鍋煮沸,涼後稍微過濾,裝進杯裡,上面擺一枝開著紫花的迷迭香,材料大多來自家園裡。
坐在陰涼的樹蔭下,喝杯熱騰騰的茶伊,或啜一口新鮮的草藥茶,或者準備一壺冰透的氣泡水加幾片萊姆、幾葉羅勒,時間似乎慢下來了,日常雜務暫丟一邊,靜靜享受這玉液瓊漿。
夏天是番茄收成的季節。櫻桃小番茄又名聖女果,形狀像一顆愛心,小巧可愛,顏色有黃紅橙綠紫,五彩繽紛。隨手摘一些,加上去年春天醃製的梅子,和點蜂蜜,撒上一小撮細細的桂花,稍微冰鎮,酸甜可口。往石階上一坐,腳下青草輕拂足跟,嚐幾口酸梅番茄,平常日子添了淡淡的芬芳。
園裡種了數株巨峰葡萄,幾年下來,彎曲粗壯的葡萄藤纏繞架上,青蔥翠綠的葉狀如鵝掌,脈絡清晰,密密覆蓋了棚架。最近學會做希臘傳統美食Dolmades。剪下幾片新鮮葡萄葉,洗淨焯水。內饀是肉末、大米、松子、無花果乾、葡萄乾、碎洋蔥,拌橄欖油、檸檬汁,發揮創意,隨自己的喜好添加內容,調味拌炒,每片葡萄葉包著餡料蒸熟即成。葡萄葉的獨特清香和原味食物搭配得宜。
小時候看外婆包粽子,鹹甜鹼粽,各有特色,五花肉、鹹蛋、栗子、紅豆、糯米、香菇、粽葉,初夏時就開始準備得滿盆滿缽,等著包綑炊煮,粽子飄香。沒有學會包粽子,地中海式的葡萄葉卷飯,比較容易上手。
葡萄架下有套柚木餐桌椅,經年風吹日曬,相當老舊。從籐蔓葉縫灑下的點點陽光,在桌上輕舞跳動。剪幾束橄欖枝,插進昔日鄉村裝牛奶的鍍鋅罐子,枝上稀稀落落掛著的青橄欖,微風中搖曳。兩隻嬌小的暗背金翅雀飛來湊熱鬧,黑背黃腹,歌聲清亮,在葉叢中啄食跳鬥。紫色巨峰葡萄中夾雜了幾顆半綠半黃,成熟待摘,鳥兒看了也垂涎。
餐桌的擺設美感非常重要,古語説,美食不如美器。粗茶淡飯,也可以美美地吃,佳餚珍饈就更要精緻餐具烘托。塑膠杯盤刀叉當然不列入考慮。很多地方已經不准使用塑膠一次性餐具,禁用這些耗費資源,破壞環境的危害之物。
兒子讀小學時,學校圖書館舉辦花園餐會籌款,幾十張餐桌由家長認領,負責佈置推銷,主題是一本兒童書。食物由學校統籌處理。
我馬上登記,腦海裡已經有了幾個點子。首先想到的是” 好餓好餓的毛毛蟲 The Very Hungry Caterpillar ”。 這本1969年出版的兒童書,文字和插畫是美國作家Eric Carle 創作,已翻譯成66種語言,是大家都很熟悉喜愛的一本童書。
想到要用這隻紅臉綠身的毛毛蟲為主題佈置,去抓毛毛蟲嗎?還是找來花蝴蝶點綴呢?都不容易。打消了這個主意,換本書吧。手邊正好有一本英文兒童書介紹中華文化藝術,適合自己發揮。
場地是一個美麗的花園,綠草如茵,花木扶疏,我決定走簡約優雅路線。熨燙平整的白麻桌布、餐巾,精美的銀器、杯盤,中間的黑色花器裡,是三朵荷花兩片荷葉。黑白銀色系襯托出 ”映日荷花別樣紅”,那本童書立在荷花旁邊,兩枝大毛筆斜插一側。整體看來符合主題。
家人親友聚餐,裝飾餐桌最能發揮美感。家園裡的花草枝葉取之不盡,一點想像力就夠好玩了。顏色、香味、觸覺、大小、代表的意義都可以巧妙地應用,稍微變化,感受完全不同,化平淡為神奇。
修剪桃樹時,一枝枝鋸下的含苞桃花,玻璃缸一擺,大氣十足。培養羅漢松時,一盆盆小樹苗聚攏一起,擺進大盤裡,縫隙塞滿蘚苔,生氣勃勃。竹葉松枝很好用,根據節氣,配上向日葵、牡丹、水仙,或金橘、南瓜、石榴都美。有一次用竹筐裝了一大叢金雞菊又名一桶金,就連筐帶花,平舖倒翻在餐桌,像潑了一大桶金子在桌上,喜氣洋洋好兆頭,效果十足。
一千七百多年前,王羲之和朋友遊山玩水。在茂林修竹的雅致環境下,用酒杯盛酒,放入彎曲的河道中,任它自然漂流,停在誰面前,誰就取杯飲酒。吟詩詠敍,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才能寫出流傳千古的” 蘭亭序”。
“紅樓夢” 有一段描述,賈寶玉和史湘雲在大觀園裡,圍火爐烤鹿肉的那一幕真精彩。玻璃世界白雪紅梅,割腥啖膻,席地而坐,環火而食,大口吃大塊嚼,著實過癮。吃肉喝酒後,錦心綉口,詩興大發。這種飲食生活充滿詩情畫意。
加州岩岸海域有許多海藻林,海水溫度適宜,養出許多品質優良的海膽。我們曾經在冬天去海邊捕撈海膽。內在色澤金黃,味道甘甜濃郁,圓圓的外表卻渾身是棘刺。清洗處理工作很耗費工夫,去殼清肚又弄得亂七八糟,這時戶外廚房就派上用埸。經典吃法就是沖洗乾淨生吃,沾點芥末,微腥,卻真是鮮美。坐在懸鈴木下,樹葉幾乎落盡,冬陽暖暖的從枝縫穿透,吃自己撈獲的海膽,比在餐廳更刺激。
螃蟹也適合在戶外吃。秋月還未升起之前,捲筒牛皮紙往餐桌一鋪,蒸熟的螃蟹擺上,敲捶挖夾剔,拿出各種工具,蟹肉放一邊,蟹殼丟一邊,薑醋檸檬,憑各人喜愛,吃將起來。螃蟹既盡,杯盤狼藉。髒亂的紙張捲起,蟹殻殘肴一起扔掉。地上零星殘渣拿水管一沖,乾乾淨淨,清潔溜溜。明朗的月光下,腳旁金盞菊盛開,蚊蠅不會來。
黃昏時分,花園內太陽能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坐在樹下晚餐,懸掛在樹梢間低垂的小燈泡,射出一束束柔和的微光。家人對酌山花開,不遠處天主教堂鐘聲響起,隨風飄送,是該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