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知名分外嬌
十八世紀末的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 William Blake寫過一首詩，” 純真的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 。頭四句非常經典，許多名家都翻譯過，包括豐子愷、徐志摩、李叔同等人。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從一粒沙中看見世界，從一朶野花看到天堂。
將無限握在掌中，剎那中得見永恆。
一朶朶不起眼、卑微渺小的野花，其實富含着無限的活力和能量，色彩斑爛、絢麗多姿。在山邊、在崖上、在田埂，自由自在、野生野長，更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綻放。堅強樸直，依偎著大地。以小窺大，以平凡看不凡，一朶野花可以定乾坤、看天堂，使剎那成為永恆。
我們園裡野花多，有些是直接撒種，有些是育苗培栽，還有一些是天外飛來，自我繁殖的。栽種野花的目地是，營造一個健康友善的環境，幫助傳播花粉的蜜蜂、蝴蝶、昆蟲和野生動物、鳥類等，希望這些族群蓬勃興旺。同時也平衡自然界的生態系統，改善土壤品質，防止水土流失。多樣性的庭園是現代的趨勢，人們盡力修復過度開發造成的損害，自然式的花園種植已成為新的思潮。
園子的東南角有一片山坡地，日照充分，排水良好，土壤肥沃。原來種了名叫Coyote Brush的灌木叢。幾年後，新枝葉掩蓋不住舊枯幹，顯得零亂。毅然決定清除乾淨，以野花代替，開闢成野花草坡，呈現自然景觀。
訂購野花混合種子的原則是：耐旱耐乾、本地原生、鹿兔不愛，一年生夾雜多年生，花期長，最好一年四季有花開，最重要的是能招蜂引蝶。
撒播花種的時候，許多畫面從眼前一一掠過。山花如繡頰，幻想山坡上的各色野花像一群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滿山遍野地奔跑。也想像多種野花盛開，舖天蓋地，如雪花飄蕩。彷佛也看到一群走鵑在野花叢裡，東鑚西竄，正是 ”不覺迷路為花開” 。不論晴天雨天，微風拂過，春雨洗過，” 新晴在在野花香，過雨迢迢沙路長” ，千花百草爭秀吐芬芳。萬紫千紅，彩色繽紛，野花在大地編結出一面織錦緞，絢爛綺麗。這片山坡地位在園內隱蔽的一隅，終年野花紛紛開且落，靜靜悄悄，無人打擾，自開自落。
這些野花組合，是混雜許多不同品種的花卉組成的。播種以後，最快一週，慢一點的大約兩個多星期就開始發芽。從萌芽、成長到開花，根據品種的不同和撒種的位置，大概是兩到三個月。
今年春天園裡陸續開放的野花有二十多種。
加州罌粟花 California Poppy 是廣為人知的。每年春天罌粟花綻放的時節，南加州羚羊谷從高山闊谷到平原草地都盛開著，千千萬萬，形成一片花海，吸引無數賞花人。一九零三年被選為州花，每年四月六日訂為加州罌粟日。早期西班牙殖民者稱罌粟花為＂黃金之杯＂，傳説中，加州罌粟花瓣會變成黃金，滿溢而出，灑落到四周的泥土地，所以又名” 金罌粟”。
我們的罌粟花大多是橘黃色和紅色，株高大約六到十二英吋，細長莖上的四瓣花朵，有絲綢般的質感，亮麗迷人，晚上和陰天花瓣會收合。耐乾旱和鹽分，生命力頑強。白色和紅色的罌粟花，是國際公認紀念在戰爭中傷亡的戰士和平民，也是和平的象徵。
橘紅色罌粟花旁邊長著藍紫色的魯冰花 Arroyo Lupine，顏色形成強烈的對比，非常顯眼。魯冰花也就是羽扇豆，高大亮眼，很適合剪下來插花。灰綠葉子有些弧度，幫助收集雨露，傳送到根部，根部相當發達，會再從旁發出一段新莖，又長出一支新花。魯冰花的管狀花朶富含花蜜，蜂鳥最愛，金翅雀、暗眼灯草鵐、黃腰柳鶯也常常來訪。鶯歌燕舞，加上一雙雙黃蝶鳳蝶領春風，花花草草中的魯冰花如鶴立雞群，嬌嬈動人。
高大的魯冰花下是迷你矮小、離地面大約八吋高的香雪球 Sweet Alyssum 。撒種後，它長得最快，散播範圍最廣，一年四季都開著小白花或紫紅花，一朶朶細小的花簇擁成一個個花球，散發出甜蜜的香味。有些種子飛落到山坡邊的岩石花園，石頭縫中冒出一叢叢的小花球，煞是可愛。
春季最後一個節氣是” 穀雨” ，今年是四月二十日。農民曆上説 “穀雨斷霜” ，天氣已漸漸暖和，雨也降下了好幾場，更開心的是，夜雨晝晴，一夜綿綿細雨，白天艶陽高照，陽光水分都豐富。雨生百穀，農作物在 “穀雨” 這個節氣之後，開始茁壯生長，我們的各種野花也相繼含苞吐蕊。我經常要繞著花兒打轉，左看右看，瞎猜懵想，這到底開的是什麼花。
最讓人驚喜的是，野花種子當中，竟然有這麼多的茼萵，初看還半信半疑，再三才敢確認。茼蒿也叫做木茼萵，或叫春菊 Mini Marguerite 或者 Crown Daisy，同屬菊科植物，大小略有不同。茼蒿獨特的菊花鮮香，口感清爽嫩脆，快炒、做湯或下火鍋都好，是我最愛吃的蔬菜。光看它翠綠的色澤，聞著獨特的芳香，加上清脆的滋味，就令人垂涎三尺。菜葉有淡淡的青草味，菜梗爽脆清甜。吃火鍋時，滾水中快燙二十秒，我可以吃下一大把，當然一大把也沒有多少，因為茼蒿含水量高，加熱後，體積縮小了一半，一大把變成一大口。所以茼蒿在台語中叫做 “打某菜” ，丈夫交給妻子一把茼蒿菜去煮，端出來的卻只有一小盤，一定是她在㕑房裡偷吃了，生氣地動手打老婆一頓。
茼蒿原產地是地中海南岸，唐宋年間引進中國，成為宮廷佳餚，又被稱為” 皇帝菜” 。茼蒿美味可口，營養價值高，皇帝愛吃，平民百姓也喜歡。相傳唐朝詩聖杜甫體弱多病，有位老人經常到地裡挖一些茼蒿菜給他吃，病情減輕，健康逐漸好轉。另外一位詩人也是美食家陸游，長齋素食，寫過” 鋤菜” 、” 菜羹” ，詩中有白菜、韮菜、黃瓜、茭白.....。 “ 小園五畝剪蓬蒿，便覺人間跡可逃” ，蓬蒿就是茼蒿。放翁在小小的五畝菜園裡，剪剪沾著清露的茼蒿，心靈已經逃離凡塵，如入仙境。想想詩人在田園剪茼蒿的那一幕，充滿超脫塵世的閒適感。蘇東坡也寫過，春寒料峭時，用茼蒿黃韮做春餅，或嚐一口盤中新摘的野菜，蓼茸蒿筍都可口甘甜，他説，”人間有味是清歡” ，人間的好滋好味就在這些美好清新的春蔬中。
前面提到的 Crown Daisy 大約二、三呎高，新生莖葉就是茼蒿菜，市場上又標稱做Chrysanthemum greens。花朶像皇冠，有的是白色花瓣、黃色花心，有的花瓣花心都是黃色。
Mini Marguerite 大約六到十吋高，二十片白色花瓣中間是黃色的花心，花朶的直徑約1.2吋，花開到凋謝差不多三個星期。在西方，木茼蒿是送給年輕女孩最好的禮物，象徵少女的天真純潔。十六世紀時，有一個挪威公主非常喜歡這種清新脫俗的小白花，就以自己的名字Marguerite為花命名。西方人也用這種花朶來預測愛情，手拿著花，一片片摘下花瓣，口中唸著 “喜歡、不喜歡、喜歡、不喜歡.....” ，數到最後一片時，就可以占卜出戀情。看來，園裡種一些小菊花，不必去算命或查星座了。
不論是Crown Daisy 或者 Mini Marguerite，花葉都可以食用，我捨不得剪下來吃，只想欣賞這些小小的黃菊、白菊。要吃茼蒿菜，還是上市場去買吧！
金盞菊 Marigold 、天人菊 Indian Blanket、波斯菊 Cosmos、百日菊 Zinnia、松果菊 Coneflower 、黑心金光菊 Black-Eyed Susan，這些菊科野花都在園中一一開放。
橘黃色的金盞菊看起來富麗堂皇，大約一呎高，花朝著太陽的方向開放，日落或陰天就閉合。花朵可以食用。西方人當作香料或食用色素，烘烤糕餅或拌飯時加入，稱做” 窮人的番紅花” ，番紅花貴氣，金盞菊平易近人，任何人都吃得起。
天人菊的花朶是有深有淺的橘色，最外一圈是明亮的黃色。原生地是墨西哥。蜂鳥、加州唧鵐、金鶯、麻雀都愛它的花蜜和種子，蝴蝶也常常繞著飛。傳説中，一個印第安勇士要出征，妻子編織毯子讓他帶著，毯子上有橘色和黃色的線條，每一條代表她對神明的祈禱，保佑夫婿平安歸來。還有一次，她的女兒在深山裡迷路，只好在山裡過夜。第二天醒來，身上滿滿覆蓋著橘色和黃色的花朵，為她擋寒。從此這種花被稱為 Indian Blanket ，印第安毯子，我們稱為” 天人菊” 。
從前總以為波斯菊(別名大波斯菊)應該和波斯有點關係吧？其實不然。它的原產地是墨西哥和中南美洲，經過波斯，輾轉傳到中國。瘦瘦高高的莖可以長到一公尺，看來弱不禁風，細莖上頂著大大的花朵，八、九片粉紅、淺紫、白色的花瓣中是黃色花心，隨風搖曳，充滿了活力和動感。適應力和繁殖力都強，花謝花開不停，優雅又醒目。學名 Cosmos ，希臘文原意是宇宙、和諧、善行，帶給這種花卉很正面的形象。記得幾年前，朋友在台灣農村的土地大規模栽種波斯菊，形成美麗的花海。春耕時間到了，就把花葉剷除打碎，和進泥土裡。這些波斯菊的作用是景觀綠肥，使土壤更肥沃。
多年前，在一本太空雜誌翻閲到一篇有趣的文章，標題是 “太空中的花園: 第一朶百日菊在太空中開花” ，從此，對百日菊(又名百日草) 印象深刻。
太空站在此之前曾經成功地種出生菜和向日葵，但是百日菊對周遭的環境和有限的陽光比較敏感，生長週期又長，任務更加艱難。有一位太空人負責澆水照顧這株百日菊，當第一朶橘中帶黃的花綻放時，給遙遠寂寞的太空帶來生命力，花開的喜悅傳送到地球。
百日菊花期很長，從暮春開到仲秋，只要每天有六小時日照，不必澆太多水，無需特別照顧，輕輕鬆鬆。花朶顏色豐富鮮艶，橘、黃、紅、白，還有紅白夾雜、黃橘雙色，重瓣的、單瓣的，花莖長又挺，適合插花。莖的頂端開出第一朶花以後，長出側枝，側枝開的花比第一朶花更高，一朶比一朶高，所以又名 “步步高” 。
園子裡最容易生長的野花，紫錐菊和黑眼蘇珊 (黑心金光菊) 應該排名在前。不需要綠手指，種子一撒，幾乎可以高枕無憂，等著花開。紫錐菊花高大約兩尺，漫漫夏日，花開不斷，充滿花粉花蜜，蜂蝶都愛；花開過後，種子留在花上，鳥兒又可大快朶頤。紫錐花經常被推薦做為各種藥用，可以治療傷風感冒、呼吸道感染、有增強免疫力的功效。
山坡地種黑眼蘇珊最適合，它的根部發達，護住泥土不坍塌。將近一尺高，十幾片花瓣中間是深褐近於黑色的花心，從春末可以開到初冬霜降，和紫色的紫錐菊搭配完美。
這批野花當中還有高大的飛燕草Larkspur，粉紅、藍、紫、白，`花朵雖美，全株有毒，尤其是種子。黃色的西洋蓍草 Yarrow 卻能拿來製藥，發燒感冒都有幫助。月見草 Evening-Primrose 在傍晚月亮出來時開花，天一亮即凋謝。種子可以提鍊成精油，用於芳香療法。嬌小玲瓏的藍花亞麻 Blue Flax 植株約三十公分，從暮春開到夏末。五片紫蘿蘭色的花瓣，非常優雅精緻。
小時候去遠足，回來後一定要寫一篇作文。對旅途上看到的花花草草，總是用一句 “不知名的小花” 交待過去。其實也怪不了我們，南宋詩人楊萬里不也這麼説嗎，”野花山果絕芳馨，借問行人不識名” 。野花和山果有絶世的芳香美味，問問路邊的行人，卻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名稱。
園裡有修剪得整齊美麗的玫瑰花，也有花籽撒到那裡就長到那裡，亂生亂長的野花。相較之下，各有千秋。野花當初不知從何處來，經過選擇培育，現在已經四處蔓延生長。當一朶野花實在不容易，可能被拔除，可能被鏟平，漫長歲月中，拔了又長，除了再生，持續不斷，堅不可摧。不知名的山花、亂花、野花，分外健美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