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之花鬱金香
在庭園工作久了,心中有譜,知道花開花落自有時。什麼花先開,接著是那一種,輪流上場或同台演出。宋李清照的詞,”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她指的是暮春時節,海棠花凋殘,綠葉逐漸展開。春到人間,何時綠肥?何時紅瘦?家園中的順序大概是如此:山茶花先開,緊接著是黃色、白色的中國水仙、西洋水仙在地面怒放;然後,果園裡的梅花、杏花、桃花,紛紛揚揚,如雪花飄落;樹梢棚架垂下串串紫色、粉紅色、白色的紫藤花,在空中搖曳。這當中還有鬱金香、杜鵑花、薰衣草、海芋、牡丹、芍藥和各種野花香草,玫瑰隨後登上舞台。
動人春色中,百花齊放。各樣的花,品種再多,基本的型態不會差太遠。家園裡的鬱金香大多是最經典常規的品種,像小時候畫的,直直的莖杆,頂上單生一朶花,紅酒杯型的六片單層花瓣,紅、黃、紫、白、粉,色彩鮮艶醒目,兩三片寬大的灰綠葉片,一片包一片,卷在一起,隨著時間成長,逐漸地舒展開來。早春時,它們和水仙一起爭姸。
到鬱金香花展或博物館,甚至在專門性的書籍,看到的鬱金香花朵千姿百態,變幻無窮,和原來的基本形狀差異巨大,它也是最有故事性的花。
最初在舊家窗台下的花床裡,開始種鬱金香。秋末冬初,用圓筒形工具,往地底一壓,深度約為15公分,一個個鱗莖擺進洞裡。基底會向下生根,花莖會往上生長,這些像洋蔥似的一層層鱗片,儲藏了幫助它生長的能源。為了營造視覺上的美觀,選擇一般高度的品種,計算好兩個鱗莖之間的距離,大約在18公分左右,排列整齊,集體種植,最後舖上有機砂質土壤覆蓋。
四個月後,首先探出頭來的葉芽是最外面那片葉子的尖端,接著一朶朶艶麗的鬱金香花破土而出,一球鱗莖出一芽,開一花,亭亭玉立,像䄂珍的荷花,故有人稱它為 ”洋荷花”。它美得讓人睜不開眼,站在花床前,好像要屏住呼吸,才能看得真切。一排排不同的顏色,白的純潔,紅的熱情,黃的舒適,紫的高貴,在春風中同步微擺,形成層層花海,向每一位駐足的賞花人打招呼。
兩、三星期後,花兒陸續凋零,花床霎時空空蕩蕩,有物換星移的迷惘。春天也是枯草甦醒,野草青青的季節,眾人忙著拔野草,差點錯過大地賜給人們這短短的珍貴花期。看著花謝,心中悵然,只有挖出鱗莖,儲藏在玻璃花房的一個角落,等待來年再種。花床留下的空間有一年生花卉,三色堇、飛燕草和吊鐘花代替。
現在的家園朝自然形態的方向栽種,鬱金香和水仙、鳶尾花、番紅花、唐菖蒲、大理花這些鱗莖、球莖、根莖等統稱為球根的植物,全集中在一個山坡地。自然散佈栽種,也可以説把這些球根隨意亂丟,落在那裡,就種在那裡,一群一落,奇數,不要偶數,三五成群看起來更天然。大大小小的球根,蘊藏著各種花卉、各種顏色不同的訊息。花開季節有點錯開,從中國水仙開始,鬱金香較晚些。每天猜測今天會冒出什麼花,是春神和我們玩的一種遊戲。清晨從廚房看出窗外,新綻放的花兒似乎在告訴我們,珍惜這美好的一天,就算面臨繁忙的工作,也要從容以待,把急躁的心情安靜下來。這時覺得旱餐的水果更可口,濃濃的薑黃咖啡更美味。
走近欣賞鬱金香,每片花瓣都是那麼細緻精美,稍遠看去,跳動旋轉的色彩又充滿了活力。柔和的白色花瓣還停留著幾滴晨露,晶瑩剔透像水晶;華麗的金黃花瓣像滿溢的聖杯,映照朝陽,閃爍著灼熱的光芒;那絲緞般細膩的粉紅花瓣,謙卑地向西沈的夕陽彎腰鞠躬;漠漠孤雲未成雨的陰天,紅底黃邊的花瓣,如火焰般照亮了天空。每一朵鬱金香都讓人看得目不轉睛。
家園裡靠走道的地方特意種較整齊的一排鬱金香,看起來有鑲邊的效果,又是另一種趣味。花朵凋謝後,葉片變成淡褐色,大約到六七月,自然地垂下脫落,這時才修剪。鱗莖就留在地底,隔年多數會再開花。沒有把握朵朵花有重開日,秋末會添種一些。
鬱金香Tulip 屬於百合科鬱金香屬。從化石証據判定,野生鬱金香原生地是在天山山脈、帕米爾高原、中亞、小亞細亞及周邊地區,包括俄國、蒙古、中國新疆,一直延伸到地中海沿岸。也有一些品種是在高加索地區發現,也就是西亞和東歐邊緣地帶。
十一世紀時,循著絲路,鬱金香已經被奧圖曼帝國土耳其人廣為栽培,許多蘇丹皇宮的馬賽克磁磚、針織品、甚至武器都有鬱金香圖案紋飾。土耳其文Lale ”拉蕊” 就是Tulip ” 鬱金香”。Lale是波斯語,我認得一位波斯女士,名字就是Lale,取名的父親説,這是最美麗的鬱金香花。
這種花卉不是叫做Lale嗎?怎麼又變成Tulip了呢?Tulip 這個字是當時奧地利駐奧圖曼帝國的外交官最先使用。他看到土耳其人流行把鬱金香別在頭巾上,就問這是什麼花,當地人以為他指的是頭巾,翻譯錯誤,頭巾的發音很像Tulip,從此成了美麗的誤會,Lale 變成Tulip。它是土耳其的國花。很多人都以為鬱金香是荷蘭的國花,也沒錯,這兩個國家的國花都是它。荷蘭會有鬱金香,倒是幾百年前土耳其蘇丹贈送的,荷蘭人和土耳其人都愛它,成為兩國的國花。
中國古書國畫上卻少見到鬱金香的影子。唯一大家熟悉的是,詩仙李白的這句詩:”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這又是一場撞名的誤會了,字同意思不同。李白說的鬱金是一種中藥材,可以拿來泡酒,有特別馥郁的芬芳香氣。這句詩的意思是,泡了鬱金的芳香酒氣,和花沒有關係。新疆靠近中亞,也許有些鬱金香野生品種,看來沒有大量栽培種植。鬱金香這種植物直到近代才廣傳到亞洲。
除了最基本的單瓣早花型,鬱金香還有許多不同的型態。基本款雖然單色,花瓣或可以説是花被,只有六片,造型簡單,但非常優雅耐看。重瓣型很像牡丹,富貴仙氣又大型,重瓣是由雄蕊或雌蕊演化成的,打開花朵可以看到,不是少了雄蕊就是少了雌蕊。花瓣的邊緣有類似流蘇的是流蘇花型;鸚鵡型神似有一身飄逸鮮艶羽毛的鸚鵡;其他型態很多:達爾文混合型、百合花型、勝利型、考夫曼型等等。也有以花期分類,像單瓣早花、晚花型,重瓣早花、晩花型,single early 、single late, double early、 double late,不同品種各植一些,花期可以從三月延續到五月底、六月初。
目前知道鬱金香花名的有三千多種,都包括在不同的類別裡,不能歸類的,就屬於雜七雜八類吧。簡約的、繁複的、花俏的、華麗的、單色、複色、斑駁、條紋,形形色色,擄住每個愛花人的心。從花的種子培養到開花大約要六、七年,從鱗莖橫長出的旁枝形成的新球,大概在一、兩年就會開花。
還有一種類型在歷史上極為重要,不能不提,就是倫伯朗型Rembrandt Tulip。倫伯朗是十七世紀荷蘭畫家,最有名的作品是”夜巡”。
1594年鬱金香由一位植物學家Clusius培育,在荷蘭萊頓大學開出第一朵花,受到舉國上下熱愛。它是珍貴又奢侈的花卉,是富豪貴族時尚的象徵。後來出現了變種鬱金香,價格飆升,高過黃金的價值,更使得荷蘭全國為之瘋狂,造成十七世紀所謂 ”鬱金香狂熱Tulipomania”。投機狂潮令貴族、巨賈、農夫、水手、門房、僕傭到清煙囪工人、老裁縫師都爭購稀有的鬱金香鱗莖,用一年的薪資換取一個球根,希望轉手賣出高價賺大錢,形成狂熱的投機風潮。有一傳説,一個鱗莖值一棟房子。最後造成社會震憾,經濟崩盤,鬱金香價格大跌,投資者破產,稱為”鬱金香泡沫破裂”。那是1637年,世界上最早的泡沫經濟事件。
這個歷史上最有名的變種鬱金香,有著紅白條紋,兩色分明的花瓣,頂部中央像沒有綻開的火焰,名字叫做 ”永遠的奧古斯都Semper Augustus”。畫家勃魯蓋爾那張名畫”Allegory on Tulipomania 鬱金香交易”:,諷刺地畫著一群猴子,有的在種鬱金香,有的扛著金幣袋,倒在桌上數錢,有的拿著筆記錄交易,有的握手成交,還有的大吃大喝,舉杯慶祝,一片瘋狂斂財,自掘墳墓的畫面。另外有一張畫,幾個士兵踐踏花壇,限制供應鬱金香,貴族武士持劍保護一朵破碎的花。這些畫描繪出那個時代的背景故事。最初荷蘭人稱這種花為破碎鬱金香Broken Tulip,破碎的美讓全民像飛蛾撲火,撲向浩劫。倫伯朗其實沒有畫過這種破碎鬱金香,不過他是荷蘭黃金時代的代表畫家,人們就借用他的名字紀念那段歷史。
二十世紀初,英國真菌學家才查出,那種獨特昂貴的條紋狀花朵原來是感染了一種病毒。這種病毒是由蚜蟲帶來,現代的鬱金香已經沒有這種病毒,不過花實在太漂亮,就保留下這品種,以倫伯朗為名。
後來有些學者專家深入探討這段歷史的可信度,結論是,並非全貌,可能有部分是虛構的故事,被刻意誇大了。不過鬱金香風靡荷蘭是不爭的事實,也讓他們注重鬱金香的培養宣傳,出口到超過100個國家,是世界上最大的鬱金香生產國,號稱”鬱金香王國”。
法國作家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的小說”黑色鬰金香”,寫的是愛情和政治的故事,我最愛讀的反而是關於栽培鬰金香的那部分,經常讀到掩書大笑。熱衷於園藝的男主人翁全心研究,希望培養出黑色鬱金香,參加比賽。第六章節裡,描寫也熱愛種鬱金香的鄰居是如何嫉妒怨恨,費盡心機,爬上梯子,攀在圍牆,躲在樹後,拿望遠鏡偷窺,甚至抓了兩隻貓綁在一起,丟到鄰居的花圃上,兩隻貓廝咬打鬥,破壞了辛苦培育的鱗莖。男主角專心培育,每天注意溫度、氣流、陽光、濕度,一格格的抽屜由鐵柵欄嚴密圍繞著,以防鼠輩,每個盒子有名牌標示詳細內容。讀到這裡,可以知道,栽培鬱金香曾經是全民運動,而園藝家的辛勞努力和專注,令人敬佩,看了不禁發出會心一笑。
沒有任何其他的花朵像鬱金香,形狀顏色和觸感,變化多端,魔幻神奇。也沒有一種花卉像鬱金香,高潮迭起,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