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牡丹花
四年前,兒子在日本東京工作。我們去看他,一到達公寓大門,就很驚喜。其實還不知道屋內情況,也不急著進屋,就被大廈門外栽種的花朵吸引住。桃紅、絳紫、鵝黃、潔白的一叢叢牡丹花正盛開,趨前近看,綠葉扶持下,牡丹更嬌艷,幽香撲鼻,徘徊流連花叢間,真正是賞心樂事。趕緊稱讚兒子有品味,找了個好地方住。
搭電梯上樓,我開心地邊走邊哼唱著一支台灣歌謠,記得的歌詞七零八落,旋律倒還沒忘記:
”白牡丹”
白牡丹笑呅呅,妖嬌含蕊等親君。
無憂愁無怨恨,單守花園一枝春。
啊!單守花園一枝春。
白牡丹白花蕊,春風無來花無開。
無亂開無亂美,不願旋枝出牆圍。
啊!不願旋枝出牆圍。
白牡丹等君挽,希望惜花頭一層。
無嫌早無嫌慢,甘願予君插花瓶。
啊!甘願予君插花瓶。
陳達儒作詞,陳秋霖譜曲的這首歌,1936年創作,至今已經87年。聽歌星鳳飛飛和江蕙唱過,唱出清純無邪的青春少女像白牡丹一樣,高雅端莊,冰清玉潔,又儀態萬千,妖嬌媚麗。但含蓄矜持,謹守本分,春風無來花無開。無憂愁無怨恨,不亂開不亂美,不嫌早不嫌慢,在花園裡靜守等待,不輕狂嬌縱,不會逾越分寸,絕不旋枝溜出牆圍外。
在東京停留的那幾天,櫻花已漸凋謝,即時趕上”春季牡丹祭”。我們久聞洛陽牡丹花會的盛況,一心嚮往 “ 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 可惜還沒有機會去欣賞。東京的牡丹展很可愛,一把把油紙傘撐開,靠著花株,保護嬌貴的牡丹花。曾經看過牡丹用稻草圍欄遮蔽,像一個個尖頂的小茅草屋,擋住冬日的冰雪,等待春天的到來。紙傘的作用應該相同,突顯出牡丹的雍容華貴。
牡丹花 Peony 的原生地是南歐、地中海區域、小亞細亞、喜馬拉雅山區,一直到中國、東俄羅斯。原來是生長在荒郊的野花,有三、四十個不同的品種。只要冬季夠寒冷,夏天雨水充足,它就能存活。地中海型氣候適合野牡丹生長,包括美國西部山區地帶。
作夢也沒有想到,我們的家園裡,竟然出現野牡丹的芳蹤,就長在池邊山坡上。去年冬天至今,天氣嚴寒,雨水充沛,野牡丹長得更加茂盛濃密。每次爬上坡,驚呼連連,”哇!這裡又多長出一叢了!” 它的名字是加州牡丹 Paeonia californica。
這片東西走向的陡坡,較少利用,平常多在坡下活動,任由雜草灌木叢在坡地上亂長。前幾年才逐漸往上清理開墾,兒子順著坡度,舖設了一層層的石級,方便我們拾階上下走動。有個春天的早晨,我穿上登山鞋,攜帶鋤剪鏟耙,爬上高坡工作,驀然發現加州本土植物--加州牡丹竟長在我家!而且是東一叢西一簇,數目可觀,輕緩擺盪在空谷。
它的周圍長著開白色小花的野黃瓜藤蔓,蜂鳥喜歡的紅色倒掛金鐘花,爬在地上開紫花的小蔓長春花,還有蜜蜂最愛的黑鼠尾草、加州蕎麥、白夏至草和海岸刺梨。高高在上的接骨木樹,張開臂膀,用濃蔭為它們抗強風擋烈陽。置身其間,加州的原生植物齊聚一堂。我小心翼翼地清除枯莖敗葉、凋殘枝幹,讓這片野坡更加青翠碧綠,生機勃勃。席地一坐,各種清新的草藥味撲鼻,坡下池塘的淙淙流水聲,溪溝翻湧的滾滾聲,風擦樹葉的㗭嗦聲,加上眾鳥齊歌,群蛙合唱,自然交響曲是最動聽的綠色噪音( Green Noise),世俗煩憂一掃而空。
加州牡丹喜歡鬆軟肥沃的泥土,長在陡坡,排水迅速,南加州夏天乾燥酷熱,冬季多少有一些寒冷的日子,園裡這片坡地完全適合它的生長環境。天時地利,野生的加州牡丹長得鬱鬱蔥蔥。
大約晚秋到冬雨開始下時,掌狀的綠葉先冒出來,三月初逐漸開花,一直開到五月,進入夏眠。植株約2.5 英尺高,花朵低垂著頭,含羞答答,好像怕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大約十片單瓣花朵,顏色一分為二,非常特別,基部暗紅幾乎近於黑色,前端絳紅,中心的花蕊是金黃色,色彩不特別鮮艶奪目,但很耐看迷人,一眼望去,輕擺點頭的花朵,碧雲似的綠葉,不由得暗自驚嘆不已。
年年春日野花遍地,一季接一季,罌粟花、魯冰花、猴子花、飛燕草,紛紛綻放,花開不斷。彩色繽紛,繁花似錦,熙來攘往都是賞花人。加州牡丹褐紅絳黑,低眉垂眼,柳腰款擺,不爭姸鬥艶,像純樸的村姑,較少人賞識。有一群人別具慧眼,尤其是原生植物愛好者,鍾愛野牡丹的荒山絕世姿色,會指點迷津,製作地圖,點出它們的位置,通常是中加州往南的海岸,讓有心人去玩尋寶遊戲。在草原林地、山谷曠坡尋找加州野牡丹。
還有人建議,在生長加州牡丹的野林,舉辦婚禮。新娘手捧雪白牡丹花束,配合背景暗紅加州牡丹,黑白分明,強烈對比,有如古老電影的戲劇效果。加州牡丹的花語又正好是,”幸福美滿” ,非常恰當。
加州牡丹雖不稀有,的確是寶。整個北美洲只有兩種野生牡丹,它是其中之一。野生牡丹多是單瓣花朵,能看到複辦、重瓣的花,比找到四葉酢漿草更幸運。
多年前,曾經在舊家種過幾株牡丹花,氣候不對,都沒有成功。加州牡丹在家園成片地野生野長,不需栽培照顧,得來毫不費功夫,更令人珍惜喜愛。
牡丹從野地進入庭園人家,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中國春秋戰國時期。詩經裡有一段描述,少年男女結伴去踏青,一路上打情罵俏,互相贈送一枝牡丹花。”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這裡的芍藥是木芍藥,也就是牡丹,是愛情的象徵。
牡丹和芍藥在植物學上,都是芍藥科芍藥屬。芍藥屬又分成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草本名字就稱為芍藥 Herbaceous peony ; 木本植物稱為牡丹 Tree peony。明朝李時珍 “本草綱目” 記載牡丹名字的由來,”根上生苗,故謂之牡,其花紅色,故謂丹” 。可見最初以紅色牡丹為主,根為藥用,花做觀賞。
相傳隋煬帝很喜歡牡丹,找來栽培牡丹的高人,把牡丹嫁接在大樹上。成活後,牡丹花長在高達幾層樓的樹梢,他就可以站在樓上,直視地欣賞牡丹花,稱做” 樓台牡丹” 。
牡丹花朵碩大,有富麗堂皇的氣度,自古就被譽為花中之王,天下無雙,是人間第一香。唐朝詩人劉禹錫讚美牡丹的七言絕句,深受喜愛。他稱讚牡丹是唯一真正的國色天香,花開時節,京城裡的富貴閑人都出動賞花。不過他偏愛牡丹,特意眨低芍藥,認為它 ” 妖無格” ,妖嬈艶丽卻缺乏風骨;他也不看好池中的荷花,覺得它 “淨少情” ,潔淨清雅卻缺少情韻。這種説法就見人見智了。
白居易寫買牡丹花的情節非常精彩。將近暮春時,富貴人家笑語歡呼、車馬雜沓,招朋引伴,揮金如土地高價買花。珍貴的牡丹花上面用幄幕遮庇,周圍用籬笆保護,水灑維持濕潤,泥土封住根莖防止鬆散,用最高規格款待,就算從遠處運送到京城,依然新鮮美麗。一百朵紅牡丹的價格相當於十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難怪貧寒的田舍翁看了,低頭長嘆,心懷不平。
“鏡花緣” 書中,有一段描寫女皇帝武則天和牡丹花的故事,也很有趣。武后想去上林苑御花園賞花,揮筆下令眾花須當夜開放,供她次日去欣賞。第二天早上百花齊放,花團錦簇,唯有牡丹尚未開。武后大怒,吩咐架柴燒烤。不久接到通報,牡丹已含苞待放。她開懷大笑,撤去炭火。霎時,牡丹盛開,包括那些被炙烤過的。這就是傳說中的” 枯枝牡丹” ,也有人説是 “焦骨牡丹” ,不過武則天怒氣未全消,牡丹被貶去洛陽。
洛陽的氣候和土質很適合牡丹的生長。唐宋人特別迷戀牡丹,稱之” 花王” ,是身份、地位,甚至帝王之家的象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寫了” 洛陽牡丹記” 一書,分成三部分,鉅細靡遺地記載洛陽牡丹的名字、品種和特色,及栽培技術和觀賞風俗。
那時很多人費心培養牡丹,有魏姓人家種出紫紅花,姚氏家養出黃花,都十分名貴,後來 ”姚黃魏紫” 就當作牡丹花或名貴花的通稱。
和牡丹同科同屬的芍藥,永遠身居第二。牡丹是王者花,芍藥只配稱宰相花。牡丹花朵直徑大約20公分,芍藥花朵較小,大約15公分。牡丹每個花枝頂端僅生長一朵花:芍藥則是單朵或數朵頂生。牡丹的葉片較寬厚,形狀像鴨掌,顏色黃綠;芍藥的葉形狹長呈橢圓狀,顏色偏深綠。牡丹是木本,落葉之後根莖不會枯萎;芍藥是草本,落葉之後根莖也枯死。花期相差半個月左右,牡丹四月上中旬開花,芍藥接著兩星期後才開。
西元8世紀,日本平安年代,牡丹從中國傳到日本,同樣地大受歡迎。後來文人雅士寫道,” 書齋桌上紅樓夢 庭前芍藥花正開” ,” 無客造訪 悄然寂靜 牡丹乍現” ,愛花愛美,四海皆同。
歐洲雖然屬於牡丹的原生地,真正進入庭園已經是十九世紀初,從中國傳來的品種。比較不一樣的是,東方人愛牡丹,西方人愛芍藥。西方人拿芍藥做切花,用於花卉裝飾,像插花或製作花束。後來才都栽植兩者當做花園裡的觀賞植物。我有一本老舊的園藝書籍,1963年英國倫敦出版的 “ The Moutan or TREE PEONY” ,詳細介紹牡丹在英國的歷史、培植、分類、花型,目錄中的品種當時已有六十多。
美國人也喜歡牡丹,1903年創立了牡丹協會The American Peony Society,致力於推廣牡丹文化、教育、科學和欣賞樂趣,非常嚴謹又專業。印地安那州的州花就是牡丹。
曾經有種過牡丹失敗的經驗,我們多年未再嘗試。直到有一次和一家苗圃的專家聊起,他説,為什麼不試試看種 Itoh peony 伊藤牡丹呢?我們依言種了兩株,名字是Bartzella 和 Yumi,都是黃色複瓣花朵,花叢約3英尺高,。
牡丹和芍藥在植物學上是同屬(Genus),但不同組(Section),這兩種植物要做人工混種,幾乎是不可能的夢想。
日本的一位園藝專家伊藤東一博士 Dr. Tochi Itoh 經過失敗上萬次後,在1948年終於成功地創造出第一個組間混種( Intersection Hybridization) 的種子,以黃牡丹為父本,白芍藥為母本,培養出36個樹苗,過了16年後,有6棵混種樹苗開出黃色亮麗的複瓣花朵。他這種鍥而不捨、耐心又堅毅的精神,令人敬佩。遺憾的是,伊藤博士於1956年去世,沒有親眼見到他努力的成果。尚可安慰的是,這個混種就以他的姓氏命名為” 伊藤牡丹” 。
1960年代後期,伊藤牡丹在美國開始商業種植出售,非常轟動。它具有木本和草本雙親的優點,植株更健康,花色更亮眼美觀,售價也高,聽說當初一株高達1500美元。如今栽培得多,已經是很親民的價格。
我們的伊藤牡丹現在已經有幾個花苞待放。最近春雨不斷,時而雨點大如豆,時而雨絲細如綿,洗刷得牡丹更乾淨透亮。清涼入花骨.,它們卻毫無怯意,顯出柔弱又堅強。霏霏雨露中的牡丹,清姸美好。不論是野生的加州牡丹或千錘百鍊造就成的伊藤牡丹,都如此優雅大方,明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