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夢想
七月初,外子、兒子和我三人自由行到西班牙旅遊。
多年養成的習慣,欣賞一個都市、到達一個新的地方,心理上的地貌和重要的地標,往往離不開植物,尤其是樹。我們的對話經常是,” 從人行道左邊算起第三棵樹,就是那家麵包店。” , “這條路上只有一棵尤加利樹,絕對不會搞錯。”
從巴塞羅納機場到旅館的路上,鄉野田園周邊種的都是夾竹桃 Nerium Oleander。四月到九月正是開花季節,白色、紅色、黃色、桃紅色,漏斗形鮮艶的花朵,成片成片盛開,在微風中搖擺輕舞。地中海型氣候適合它們生長,作為保護農作物的防風林。從小學到的是,夾竹桃有劇毒,是最毒的植物之一,它的各個部位包括樹液都有毒素,人畜吃了,甚至碰觸到都可能中毒致命,就算燒成灰,吸進煙霧,也可能中毒。只有夾竹桃天蛾的毛毛蟲有免疫功能,還以夾竹桃為主要食物來源。看到夾竹桃百花齊放,輕歌曼舞,聯想到蛇蠍美人,美麗中有悲傷的眼淚。
夾竹桃的莖像竹子,花如桃花,因此得名。小喬木,多半成叢做為樹籬。在巴塞羅納看到的竟有單株巨樹,高達12英尺以上,橫向伸展開來,滿樹紅花或粉紅花,巍巍壯觀,和印象中的夾竹桃完全兩樣。
車進入市區,街道樹大多是懸鈴木Sycamore。現在正值盛夏,家園中的懸鈴木步道已是枝繁葉茂、鬱鬱蔥蔥,似華蓋天棚遮住了驕陽。到了巴塞羅納,街上的三球懸鈴木更是雄偉高大,估計都是百齡老樹,頂天立地,直達三、四層樓高,冷眼看著紅麈阡陌,人來人往,不由生起敬畏欽佩之心。推開客房窗戶,站在陽台,婆娑綠葉觸手可及,與眾樹不同的米白棕灰樹幹,筆直挺拔,令人凜然屏息。
放下行李,兒子馬上外出,去買起司和伊比利火腿Jamon’ iberico。伊比利豬外表是黑色或暗灰色,豬毛很少,體型較瘦,蹄子是黑色的,通常被稱為” 黑蹄豬”,主要分佈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中部、南部。伊比利豬的生產是保持生態系統最罕見的一個例子。西班牙利用草原和牧場混和,中間錯落生長著各種橡樹,形成一種很特殊的混林農業,這種牧場有一個名稱叫做 Dehesas,兼顧家畜和野生動物。伊比利豬適應這種既是田園又像牧場,更如森林的生態環境,有豐富的天然資源,又有寬闊健康的土地,牠們自由自在分散在橡樹林裡,不停地運動奔跑,吃四種不同類型的橡樹果實Acorn。用伊比利豬製作出來的火腿,肉質緊密,香氣柔和,味道充滿油香和果仁甘香,十分特別又可口。火腿切成薄片,可以清楚地看到像大理石紋路的豐富油花,品質和價格都很高,是頂級的腌製肉類。
我們去了兩個市場,一進去就看到高掛的一隻隻伊比利火腿,馬上稱重購買,當場切片,站著大吃起來。不禁想起幼年時,家裡吊掛著的金華火腿,不過那是拿來入菜煲湯,味道很鹹,不像伊比利火腿適合生吃,佐以起司、橄欖、蕃茄和各種 tapas,是美味的西班牙飲食文化。
米羅美術館 Joan Miro’ Foundation 的入口處和中庭都栽種了橄欖樹,樹形優美,枝葉扶疏。米羅、畢卡索和達利是西班牙二十世紀的三位藝術大師。米羅美術館的庭園有許多他創作的雕塑品,顏色鮮活,慧心巧思,將藝術和自然、建築、景觀融合一體。橄欖,這種生命之樹,天堂之果,旁邊就是大師的傑作,即興幽默,不失赤子之心,將藝術帶入生活和生命。橄欖樹的長壽及適應環境的能力和米羅的精神相當契合。他期許世人,從藝術留下的痕跡,引起迴響,進入藝術的世界。
家園中栽種和自生的橄欖樹已有22株。當初挑選的條件是要盤根錯節,彎曲虬結的姿態,年年修剪下,更雕琢出了歲月的痕跡。來到遙遠的西班牙,看到橄欖樹,倍覺親切。西班牙的橄欖樹已有六千年以上的歷史,是和平、智慧、勝利、豐盛的象徵,經常出現在經濟、文化、宗教和神話史詩裡。它們很能適應各種惡劣環境,在烈日曝曬、泥土貧瘠、水分缺乏的情況下,仍舊堅如磐石,沈穩不移,不需太多的照料關懷,還能維護生態平衡和土壤流失。目前西班牙最老的橄欖樹已有1700歲,仍然繼續生產橄欖,製造橄欖油。西班牙的橄欖油產量全球最多。
橄欖樹要長到三、四十歲才能開花結果。西方諺語説,’我吃的葡萄是我自己種的,我吃的橄欖是我的祖父種的。” 和銀杏一樣,” 公植孫得食”,稱為公孫樹。同樣的,一個人栽種了橄欖樹,要等到當了祖父,孫子才能吃到橄欖果。
橄欖樹、銀杏、雪松、菩提,還有原生非洲的猴麵包樹 Baobab 都是地球上最古老、最可敬的樹種。今天,氣候變遷,冰川融化,過度開發,野火縱橫,災難不斷,已經威脅到古老樹種的生存。我們不只要專注於最老、最高、最壯、最美的樹,更要照顧好每一棵年輕的生命,它們才有機會變老、變高、變壯、變美。
19世紀最偉大的建築家之一高迪Antoni Gaudi喜歡將大自然中的萬物,像天空、樹木、沙、動物,融入創作中。1900年蓋的桂爾公園 Park Guell 是他最有名的建築創作之一。那隻可愛的大蜥蜴,是運用彩色陶片拼出馬賽克貼磚雕塑,被認為是巴塞羅納的象徵。
高迪認為,單調的直線是人工作出來的,圓滑的曲線才是渾然天成。他在園中設計了很多弧形馬塞克陶片長椅,五彩繽紛,椅背下方有許多孔洞,能夠在雨天及時排水,避免在椅面積聚。小孔洞排出的雨水會被收集起來澆灌植物,廢物利用,深具環保意識。
在桂爾公園遇到一棵有趣的樹--高迪的角豆樹 Carob or Algarrobo Tree。園內一排排歪斜的砂岩石柱,組成像高架橋一樣的通道,是它的一大特色,石柱頂端種著葉緣有波狀硬齒,葉片呈劍形的龍舌蘭Agave。一棵古老的角豆樹長在這排石柱的中間。當年高迪在工程進行中,不把樹移走,而是在分义的樹幹中間建起石柱。這棵角豆樹為了吸收陽光,只能橫著長,歪歪斜斜,符合高迪的曲線理論,和園內的建築無縫接軌。目前它已長過矮石牆,往下伸展,每年還長出角豆。在無拘無束的園裡,生命尊貴又從容,這棵角豆樹活得真實又清澈。斯人已矣,樹仍長存,也許還有數百年的春秋。
角豆樹是地中海的原生常綠植物,可以高達50英尺。樹長到 6至 8歲,就開始結豆莢,形狀如同羊角,比豌豆莢大多了,嚼起來像巧克力。角豆紫色的種子大小長得很均勻,每顆重量介於197至216毫克。自古以來,用它作為稱量寶石和鑽石的重量單位或法碼,所以”克拉” Carat 源自小種子,訂為200毫克,就是從角豆樹的豆子而來。羅馬後期的純金硬幣的重量為24顆角豆種子,“Carat”也成為衡量黃金純度的單位,24K即代表百分之百純金。
旅途中,火車穿過一簇簇一片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漫山遍野,蕩漾著自然界亙古恆遠的韻律。穿越車窗,彷彿聞到了花香。氣候不同,家園裡的薰衣草坡已經枯乾待修剪,地中海氣候和緯度的原因,延緩了西班牙的花季。
小鄉鎮Echaurren 的旅舘正對著古老的教堂,紅磚黑瓦,鐘聲響起,園中一棵桂櫻樹Cherry Laurel 迎著晨光,優雅地直立在藍天白雲下,淡淡的米黃色花朵逐漸開放。
這家125年歷史、聲譽卓著旅舍的主人兄弟,和我們一見如故。他們擁有農莊、酒莊、牧場和蘑菇園,供應旅舘內的餐廳,本人卻更像詩人、作家、哲學家。喝著自家釀造的美酒,哥哥説,”我們看到的,都不屬於自己。我們真正擁有的是對世界的遠景和展望,以及如何詮釋自己的所見。” 離別上路時,他們贈送了兩包自家核桃園生產的核桃,想到乾旱缺水造成加州核桃大量減產,戚戚然。 依依不捨道珍重,他說,”美好的記憶不只是儲存在大腦裡,更要自如地放進心坎底。”
車入漁港邊,拿著釣竿、在漁船上追逐遊戲的幾個小孩,一會兒跳入水裡,一會兒攀上船沿,玩得不亦樂乎,腳下是長滿綠色蘚苔的大小石頭。岸上成排的檉柳Tamarisk,樹幹姿態秀美,柔中帶剛,盛開著粉紅色、細細碎碎的小花又紛紛幽微飄揚。想起家園裡有數棵野生的檉柳,回家後,可以分株培養,種在登山步道邊,應是另一番風景。
到了馬德里植物園的溫室,玻璃花房內整片綠意盎然,暑意盡消。在植物園的一個角落展示著藝術家Mario Valdes 的創作: ”樹的夢想 The Dream of Trees”。這位藝術家是醫生,也是玻璃雕塑的名家,這個作品曾在歐洲數國和日本展出。
一株株枯樹幹零散地插在滿佈落葉的泥土地上,每株樹幹從中斜斜切開,或從樹椿整個砍斷,斷裂處崁入層層透明綠色的玻璃片。玻璃片裡是翠綠蔥郁的樹林、樹葉的影像。走進展覽廳,此起彼落、忽大聲忽小聲,毛骨悚然的哭泣低吟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是樹在哭泣。
藝術家想要表達的是: 大自然在向我們喊話求救,請大家思考,保護地球這件事,人類扮演了什麼角色?對這些燒焦的樹,我們身負重任。請自問:這些燒焦的樹有什麼夢想?人類究竟對這個世界做了什麼?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容易,但是我們必須找出答案。如果我們想擁有一個綠色星球,一定要做到,防止野火燒林,絕對不能濫砍亂伐,要維持生態的多樣性、保護生態系統平衡,人類務必和大自然和諧共存。
這個展覽督促人們去思考,扮演好保護自然環境應該做的角色。我看了很感動,在留言簿寫下自己的感想:”希望樹不要再哭泣,我們也感同身受,會努力完成你們的夢想。”
後記:本文中提到的幾種植物,我過去都曾寫過,如有興趣再讀,發表的日期如下:
風華多彩的懸鈴木 12/2022
林中之王--橡樹 10/2022
公孫不老樹 12/2021
浪漫的薰衣草 3/2021
夢中的橄欖樹 3/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