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不知名隨意生
又是草長鶯飛的春天。百花齊放,萬紫千紅,湖水清,春鳥鳴,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美好景色,多麼振奮人心。桃紅柳綠,芳菲處處,姹紫嫣紅以外,還有那一歲一枯榮的青青野草。沈寂了一個冬天,各式各樣、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野草都甦醒過來了。
喜歡拈花惹草的朋友都知道,春風吹又生的野草相當令人頭痛,非得拔除不可,否則對我們辛苦培育的植物非常不利。螃蟹草、藜草、蒲公英、酢漿草、薊...,還有其他十幾種野草都很常見。野草越早拔除越好,新長出的小草,根還沒有長全,拔起來容易,等到長高長大,根已經深入土裡,甚至蔓延開來,拔起來就很費力。最怕的是已經開花結籽,有些野草一株就有成千上萬的種子,四處播散飛揚,將來年復一年,草坪上、花床間、樹㡳下、果園裡,無處不在,可就是天涯何處無雜草了。
明朝有一首詩説,無人種春草,隨意發芳叢,真的貼切。我每天到花園,最驚訝的是,一夜之間,草皮上長出一片螃蟹草,瓜棚下多了一叢芥末,葡萄架旁冒出一堆薺菜,步道邊稀稀落落的蒲公英。雖然有人吃芥末草、包薺菜餃子,拿蒲公英入藥,它們實際上就是野草,奪取了花、果、樹、草的養分,對經濟、環保和生態都造成威脅,更有礙觀瞻。野草拔不盡,看著它們,彷彿張牙舞爪地在挑釁,”我是野草,很快地就會覆蓋這片土地。”
不是只有我們辛苦地彎腰曲膝拔野草,四百多年前,大文豪莎士比亞在他童年家鄉附近的農田和牧場,學會認識了許多野草,後來都寫入劇本中。我們在”哈姆雷特” 和” 李爾王” 這兩齣劇中,讀到了毒麥、蕁麻、酢漿草、毛莨、毒芹和雛菊。拿這些雜草編成花冠是英國古老的風俗。兩個故事的主人翁歐菲利亞和李爾王,從河邊、沼澤,摘了野草野花,做成花冠花環,戴在頭上,表達心中的欣喜或悲傷。
李爾王在自己亂七八糟的灰白頭髮上,插滿了玉米田裡摘來的野紫堇,想像中就相當瘋狂。美麗善良、後來精神失常的歐菲利亞,整天游蕩、到處摘野草花,編成花冠戴在頭上,那些花草都有毒有刺,想起來就不可思議。其中之一是蕁麻,又叫做 ”咬人貓” ,我在去年的文章裡提到,曾經吃過它的苦頭,手一碰觸,如針刺、如火灼,痛苦萬分,歐菲利亞竟然可以摘來戴在頭上!莎士比亞在另外一齣劇本 ”理察二世” 裡就寫道 ” 把那些刺人的蕁麻丟給敵人,讓他們乖乖投降。”
莎士比亞一定是對野草深惡痛絕。我猜想,可能當時他在艾芬河邊散步,看著河邊沼地萋萋芳草如茵,走近一瞧卻是荒草野蔓雜生,大失所望,非常憤怒,因此寫下,”我要把那些討人厭的野草連根拔起,它們把泥土裡的精華都吸光了!” 。 “.........我們的大好江山,滿佈野草,可憐美麗的花朵快要窒息了!” 愛好園藝的朋友一定感同身受,完全明白莎翁説的,什麼是討厭的野草。
對付野草閒花,預防最重要。栽種植物之前,一定要確定土壤是乾淨的。我們每年春天會在果園、山坡地被和花壇,舖上兩、三吋厚的覆土。通常是樹皮屑、碎木片、松針、泥碳苔或碎樹葉,這是防止雜草叢生最好的方法。為了保護蜜蜂、蝴蝶和傳播花粉的昆蟲、鳥兒及野生動物,大多數人都不會用化學殺草劑,必要的話,天然醋做的殺草液是一種選擇。如果野草實在太多,租幾隻羊來啃草,也是一個辦法。牠們最愛吃大家不敢碰的毒葛Poinson Ivy,和有刺的薊草Thistles。
同樣是草,野草令人切齒痛恨,去之為快。從野草選擇馴化培育出來的觀賞草就深獲歡迎。這類植物有相當大的族群,大多數是禾本科、還有莎草科、燈芯草科、香蒲科等。它們耐旱耐乾、不需肥料、不拘土壤、少病蟲害,只要陽光充足、排水良好就夠了。多年生,不太費人力,自我繁殖力強,適應面又廣。這幾年,我們也陸續栽種了一些。不似色彩豐富、嫵媚嬌豔的百花,觀賞草給人的感覺是沈默無言,持久耐看。它們的顏色沈靜柔和,型態優雅,有的挺拔直立,有的彎曲如弓。觀賞草也會開花,通常是在草莖的上端,輕飄飄、軟綿綿,像羽毛、似鬍鬚,朦朦朧朧,風采飄逸。花枝剪下來,當做乾燥花,經久不壞。
有些觀賞草的根叢生密集在一起,越來越多,四、五年後,可以掘出來分株,免得過分擁擠而枯死。有些品種的根會四處蔓延,比較難控制,要小心防患泛濫。每年早春,園丁都會把觀賞草整體修剪到離地面約一尺高,新芽長出後會更健康美麗,株型也維持緊湊的狀態,以免葉片東倒西歪,甚至趴伏在地面。
觀賞草在庭園裡根據品種有不同的用途,栽種的位置各異。
矮小的藍羊茅 Blue Fescue 適合當作坡被或花圃的外緣。狹細的葉片終年藍色,非常低調優美。夏初開細細碎碎的乳白色小花,不喧賓奪主,不會搶走花圃裡的花朵的光采。
家園裡種最多的是狼尾草又名噴泉草 Fountain Grass,這種草又分成好幾類。家裡的就有綠葉和紫葉的不同。紫葉噴泉草非常美麗,我們沿著人工溪澗兩旁錯落種植了數十株。從紫葉中長出的花穗,緊密尖細,緋紅深紫,漸漸鬆散開來,毛茸茸如狼尾巴,成簇如細髮,顏色也隨著時間漸漸轉淡。狹窄的紫葉向上,接著向外散開,彎成拱形,遠看就像一個個小噴泉。溪澗裡有稜有角的堅石,在輕盈的噴泉草襯託下,感覺柔和多了。它在風中更美,微風拂過,草兒彎腰低語,狂風吹襲,草兒吶喊高唱。
吸引野生動物和傳播花粉的蜂蝶是觀賞草的一個好處。我們在池塘附近種了印度草Llano Indiangrass。它算是大型的草,可以長到五、六尺高。蝴蝶、蜜蜂和鳥都喜歡。高大直立,根又深,可以改善土壤。仲夏時節,綠葉叢中開出金黃淺褐的花穗,非常壯麗,花的種子是鳥的食糧。春天一到,像麻雀般大,全身烏黑,翅膀紅色的紅翅黑鸝就在草叢裡歌唱,三個音階,歌調像在翻滾似的,最後尾音拉得很長。牠可能是肚子飽了心情好,唱起歌來,充滿了歡欣喜悅。我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聽牠唱,也很想跟著高歌一曲。
世界上最多人種植的觀賞草應該是蘆葦草,或叫做羽毛蘆葦草 Feather Reed Grass。許多人家的庭園和商業區都可以見到。挺直的草莖,約達五尺,黃褐帶橘色的花穗細細長長,從秋到冬,在花園裡輕輕擺動。蘆葦草也有很多種,我們家的叫做 Karl Foerster Feather Reed Grass。Karl Foerster 是德國人,園藝家。1930年的某一天,他坐在火車上,往窗外看出,一叢未曾見過的草吸引了他的目光,隨即壓下緊急按鈕,火車停止,匆匆下車找到這株植物。它是亞洲和歐洲兩不同品種的草的混合體,從來沒有人發現過。Karl Foerster 把這株異草帶回去培養繁殖,也開創了人們推廣觀賞草的先端。為了紀念他的發現,這種蘆葦草就以他為名。百花凋零的寒冷季節,蘆葦草一支獨秀,增添了園中景色。
“ 金髪美女的野心” 多麼充滿想像力的名字。這是一種格藍馬草 Blue Grama Grass,我們在紅石池塘邊種了幾株。小灰蝶喜歡住在這種草叢裡面。它的高度和寬度都大約三尺,非常耐寒。美洲最冷的地帶都可以生存,南加州的旱熱也不在乎。夏季花開,直到寒冬。花像睫毛,有人說像小旗子,最特別的是花和草成九十度角。天氣越冷,花色越淺,顏色就像金髮。寒冬下雪,壓蓋住格藍馬草,雪融化,它彈回直立狀,不會被壓垮,野心勃勃地又站起來。所以就被命名” 金髮美女的野心”。我們南加州不下雪,看不到它的野心,能看到這金髮美女就夠了。
最夢幻浪漫的草應該是 粉黛亂子草 Muhly Grass 了。九月到十一月,宛如童話般唯美的粉黛亂子草開花了,一片粉紅花海,如雲似霧,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仙氣十足。
社區的人行步道種了一長排,秋天經過,驚為天人,趕緊在家園裡種了十幾株。禾本科,成株高度、寬度約三尺。纖細的綠色葉片,不開花時,毫不起眼。想要營造浪漫氣氛,就得集中且大量種植,光照也要充足。等到花開時節,粉紅雲霧連綿起伏,彩霞氤氳,造成視覺的衝擊力,非常震撼吸睛。
不過這種夢幻到了台灣就成為夢魘。台灣農委會要求業者趕快移除,認為它是外來入侵的植物,繁殖力強,種子多,沒有天敵,粉紅美景卻可能造成生態危機。幸好它是北美原生植物,我們還可以浪漫一番。
家園內,兩座小坡間的步道旁,有一叢蒲葦 Pampas Grass ,是所有觀賞草中最高大粗壯的,可以高達十尺以上,站在旁邊,覺得自己很矮小。八、九月間,蒲葦開始抽出花穗,一大束毛茸茸、白茫茫的花序,像一把把羽毛,柔軟蓬鬆。在習習微風中,輕輕飄搖,透出自由奔放的氣息。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又有粗曠不拘的氣勢。它越長越壯觀,已經擋住部分的步道,更抑制週圍灌木叢的生長,最糟糕的是有嚙齒類的小動物在草叢內築窩。於是園丁用鐮刀電鋸砍除了一大部分,留下叢生的根部在地底,地面部分像圓桌面大。希望來年它慢慢長大,不要太張狂。
記得以前讀樂府詩 ”孔雀東南飛”,有這幾句: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靱如絲,磐石無轉移。”詩裡的蒲葦和我們現在看到的蒲葦是兩種不同的植物。Pampas Grass 的原生地是南美洲,有人利用它的高度、密度,邊緣銳利的葉子,做成圍籬,保護隱私。樂府詩裡的蒲葦比較小,不到兩尺高,深褐色的花像熱狗,多生長在沼澤濕地。
還有一種紙莎草 Papyrus Sedge ,屬於莎草科。我們家沒有,幾年前在舊金山的一個花園內看過,種在池塘裡。它大約高達五尺,頂端的花序是由幾十枝幅射狀的細葉散射開來,呈傘狀,像可愛的仙女棒。它的原產地在非洲北部,埃及一帶。西元前三千年,古埃及人使用紙莎草加工製作成莎草紙,用來書寫繪畫。它也可以用來編織成籃子、草席和葦舟等生活器具,到埃及旅遊可以去參觀用紙莎草作畫。
花易凋零草易生,古代文人筆下的草,有塞外邊草、澗邊幽草,有入簾青草、亂蟬衰草,有疾風勁草、微風細草,總能勾起憂、喜、愛、恨的情懷。藉著草描述勵志、思親、送別、懷念,後人讀來,感觸良多。
看著園內這些觀賞草,各有特色,可以當主角,也不再乎當配角,非常溫順隨和。有些品種長得高、帥、壯,成為目光的焦點,它卻表現得豪放淡泊,在空中自在自如。有的品種長得柔、美、嬌,它又像小鳥依人,令人憐惜,不會恃寵而驕,依然輕歌曼舞。相信將來越來越多人會把這些美麗的觀賞草迎入自己的花園,增添色彩、動感和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