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前的十一月,一家三口去日本做了一趟 ”狩獵紅葉”。
傍晚前住進旅館,面對著庭園裡的一樹楓紅,黃昏鑲著金邊的雲朶,圍繞在富士山頭,下方隱隱約約露出河口湖的一汪藍波。坐在廊椅上品茗,燦爛豐富的色彩已經令人醉了。
“狩獵紅葉” 日文叫做 Momijigari 也就是秋天出門去欣賞紅葉。這個詞源自於日本平安時代,距今大約一千多年前,貴族階級從十月中旬到十一月底,到郊外去賞楓。有人說,這些文弱書生走到野外,漫步楓林、摘片紅葉,吟詩賞景,就覺得像射擊打獵一樣勞頓了,才有’狩獵紅葉’ 一詞。一直到江戶時代(1603-1867),狩獵紅葉成為一般平民百姓的娛樂活動。
我們三人吃過早餐後,騎著旅舘準備好的鐵馬去狩獵。一路上,小徑兩邊都是各種楓樹,迎面的徐徐秋風非常澄淨爽適,紅葉、黃葉翩翩飛揚,落在頭頂,落在肩上。秋意正濃時,空氣中飄浮著悠哉安適的旋律,絢麗的橙黃、金紅、深橘、淺緑、淡紫、粉赭,像油彩一般濃艶,豐暖了過路行人的心靈。
到了河口湖邊,湖水輕柔澄碧,煙波淼淼,幾艘藍色的小舟船底朝上趴在岸邊,也許不是泛舟的季節。背景是白雪覆頂的富士山,湖的周遭有成千上萬株,一叢叢、圓滾滾、胖嘟嘟,整齊排列,微細長枝蔓的紅色植物,大約一英尺高,是”地膚”,也稱為掃帚草,夏綠秋紅,入冬後枯萎褪色。在歐美它的名字是 ”燃燒灌木叢”。眼前成片的掃帚草,紅艶如火,和碧空湖光山色相輝映,壯濶又燦麗,與水邊的楓葉爭姸,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同樣丹赤朱紅,風采毫不遜色。
久保田一竹美術館是自然、藝術與人為的結合,就在旅館的附近。古老雕花木門覆著青苔,千年扁柏廊柱撐起的建築,裡面展示著獨特技法染織的和服,是其他美術館少見的。典雅的庭園內栽種了許多楓樹,濃淡深淺、粉嫩灼艶的紅葉,此時正是最絢麗的季節。
旅舘花園內的楓,在夜晚又有另一番姿色。燈光照射下,點亮的夜楓,璀璨如紅寶石。我們享受著季節限定的美食,在天然溫泉泡湯賞楓,聽野鳥鳴唱。旅館人員告訴我們,附近大約有六十多種野生鳥類,經常來訪的是白臉頰山雀和金背鳩。身心沈浸在大自然的美景美聲中,恬靜祥和又逍遙舒適。
河口湖邊的楓,有臨水之美,讓人覺得楓和水是絶配。”楓” 最早出現在屈原的楚辭中,”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那深沈渺茫的江水邊,有連綿不絕的楓林。江寬水闊,秋風一起,楓葉飛舞,如歌如訴。江水蒼茫,紅葉如霞,屈原給楓樹帶來悲愴的意象,那種紅,紅得令人動容。” 楓葉水前丹” ,經霜泛紅的楓葉映在水裡,更加美麗動人。唐朝詩人杜牧說,” 暮煙疏雨過楓橋”。黃昏時候,天上飄著稀疏細雨,煙霧朦朧,傍著路旁楓樹過小橋,真是絕佳美景。杜牧另一首 “停車坐愛楓林晩,霜葉紅於二月花。” 後人琅琅上口,更能體會到詩人喜歡楓樹的真情。
更不用說唐代詩人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了。我們多年前去過江蘇省蘇州的寒山寺,在刻著這首詩的石碑前留影,仿彿走進那詩中勾勒出的場景,月落、烏啼、江楓、漁火,唯美的意境,令人沈醉。楓樹在水中的倒影,漁船上的點點燈火,水波蕩漾,瀲豔閃爍,瑟瑟江水更突顯出楓之美。
西元617年,日本出版了一本詩集”萬葉集”,詩人寫出許多喜愛楓、欣賞楓的詩句,”我多麼羨慕楓葉,變得那麼美麗後,飄然落下。” 這是愛楓的民族個性。
到了江戶時代,日本人對種植楓、培養楓更充滿了熱情。人們不僅出門賞楓、樹下野餐,還把楓樹迎進家園,種在地裡或做成盆景,同時發展培育出許多新品種。記載中,那段和平盛世,有兩百多種不同的楓。
幾個世紀以來,楓樹傳到世界各地,名稱眾多,新名舊名重覆,常常弄得樹木專家、專業苗圃、業餘園丁和植物愛好者一頭霧水。目前在亞洲、歐美、非洲大約有一百五十到兩百多種楓,多分佈在北半球,原生地有三分之二是亞洲。有十種楓源自加拿大,最有名的是生產糖漿的糖楓,加拿大國旗上有一片紅色的楓葉圖案,現實中倒是沒有那種紅楓葉。
楓樹俗名 Maple 學名是 Acer ,源自拉丁文的”尖”,因為多數的楓葉有尖尖的頂部。楓樹和楓香樹 Sweet Gum 是兩種不同的植物,入秋後,兩者的樹葉都會轉紅或變黃,經常讓許多人弄不清楚,不知道如何分辨。
我們去日本賞的楓樹是楓屬,又名槭屬,以前歸類於槭樹科,最近才歸到無患子科。樹葉是左右相對而生,果實如斧狀,有兩片翅膀,離開枝幹時會旋轉滑翔而下,駕馭著風,遠遠地飛離母樹,這是自然界的規律,利用分散減少資源競爭。楓樹種子自旋落下,啓發了科學家做飛行器的研究,曾經刊登在Nature雜誌的封面。
楓香樹隸屬於金縷梅科,葉序互生,也就是每節只生著一枚葉片。果實是圓圓的小刺球,像武術中的流星錘,離開母體時是垂直落下,有人不喜歡這些刺球,赤腳踩到的確會很痛。鳥兒和松鼠喜歡吃刺球裡面的種子。楓香樹葉呈星星狀,五到七個葉瓣,大約三到六吋寬。楓樹的樹葉,根據品種,差異大。有的具掌狀裂痕,有的細長如羽毛,有的呈圓形,有的葉端尖鋭突出,有的五角形鋸齒狀,有的像蛙足,有的似雞爪,形形色色。楓香樹的樹幹是淺灰棕褐色,表皮粗糙,有些縱溝槽;楓樹幹一般比較平滑光亮。
南加州的天氣乾熱,適合楓香樹,家園內種了將近五十株。會有這麼多株,是因為一家相識的苗圃主人,打算出清存貨,知道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植物,決定把這些幼樹交到我們園裡。園圃裡養了一隻西藏獒犬,我們常去,已經熟悉。取樹的那天,牠跟進跟出,繞來繞去。看牠那強壯雄健的體格,在主人身邊溫馴乖巧,訓練有素。牠每天的工作是在苗圃裡巡邏,可能認識每一株樹,心裡一定訥悶,為什麼我們帶走了這麼多牠的朋友。
楓香樹在家園裡,山坡上、步道邊、荒地谷底,隨意栽種。它們生長快速,不出幾年,已有兩層樓高。入秋後,紅黃一片,色彩繽紛,帶來濃濃的秋意。顏色變化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天氣驟冷,樹葉一夕變色,令人驚詫。今年天冷得慢,葉子至今才逐漸染紅染黃,比往年慢了足足一個月。
有一個秋日午後,一群野騾鹿出現在山坡頂,緩緩地走下來。山坡上的幾棵楓香樹正是轉紅變黃的時候,看到此景,兩張名畫浮現在眼前。一幅是丹楓呦鹿圖,一幅是秋林群鹿軸,收藏在台灣故宮博物院。兩幅畫都沒有作者名款,年代是五代十國,距今約一千一百年。圖中幾隻鹿或站或坐、嬉遊憩息在朱紅暗赤、綠白褐黃的秋日楓林中。樹叢密集排列,群鹿意態生動,色彩豐富燦爛。家園中的鹿群悠閒地漫步楓林中,恰似圖畫,是秋天最美麗的風景。
楓香樹美,靠近樹還可以聞到一股清新溫暖的香味。揉搓樹葉,有淡淡的檸檬薄荷香,聞起來很舒服。它的英文俗名Sweet Gum 甜膠,學名 Liquidambar,意思是液體琥珀。俗稱正名都告訴我們,楓香樹樹幹流出的膠樹脂,透明淺黃帶點紅,像琥珀的顏色,古時候的人拿來嚼咬,像我們現在嚼口香糖一樣,不過説是 sweet ,其實嚼起來是苦的。
家園裡楓香樹很多,楓樹卻只有一株,氣候較難適應是主要原因。這株日本楓樹名叫”珊瑚閣”或”珊瑚塔”,醒目耀眼的珊瑚色枝幹,是這種楓樹最特別的地方。樹越年輕,顏色越明顯,入秋顏色更鮮艶明亮。南加不下雪,否則白雪中的紅珊瑚枝幹,會多麼亮眼。五到七瓣的齒狀葉片,尖端銳利。春天,黃綠色葉片邊緣滾了一圈紅,夏天,成為鮮嫩的淺綠色,秋天,葉子變成杏黃、金黃、深紅,直到冬天落葉。整體感覺纖細柔麗,色彩搶眼。
這株珊瑚閣楓種在新闢的東方庭園內。為了節省能源,我們縮減了草坪的範圍,以東方庭園代之。周邊正巧有四棵高大的楓香樹,和低矮整齊的黃楊木樹籬,區隔出適當的空間。細緻的灰黑碎石地面上,有一塊切割簡潔俐落的巨大岩石,一張大理石凳,兩座石燈籠,串串銅管風鈴,自然質樸,不完美、不對稱。八株修剪過的紫藤盆景,隨意自在地擺放,鐵樹、羅漢松、朝鮮草、鳶尾花、扁柏、雲杉.…,穿插其間。一隻女貞樹造型的小鹿,悄悄地站在楓香樹旁,探出頭來。一條白色碎石子路營造成河流的意象,蜿蜒地流入渠道。原木拼裝搭建了一座小拱橋,架在白河之上。小橋流水邊,珊瑚閣楓樹飄下的紅葉,悄悄地落在枯水上。身處在這塊小天地,遠離塵囂,靜觀萬物,得到自然的樂趣;這侘寂意境,恬淡寧靜,更如同隱逸於世。
值此深秋,風急天高,渚清沙白,草衰葉黃,臨風而下的,不論是珊瑚閣的丹霜葉,或紅於二月花的楓香葉,都為園林抹上了一層胭脂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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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Niu)老師用個人的賞楓和種楓經騐,細微的觀察,豐富的楓知識,和古人的詩畫來導释楓情萬種。難得難得!希望以後每个月能够繼續讀到他的作品。数日前也剛巧看了一則京都秋色影视,附短記如下:
京都暑去新涼意,一葉知秋氣色清。寺廟庵堂宫殿院,庭園石水繡巧林。紅黃樹葉和青綠,色映藍天逸瑞行。若睹遊人衣著處,秋來艷色更吸睛。
東明鄊人
12/1/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