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想到搬遷到這個社區,原因很單純。第一次開進社區大門,轉進分岔路,首先進入眼簾的就是樹。各種樹錯落有致,綠意盎然。高大挺拔的橡樹,四季常青的松樹,搖曳生姿的加州胡椒樹,經文上常常提到的橄欖樹....,深宅大院都藏在濃濃的樹蔭裡,幽幽的,靜悄悄的。秋天來訪,又是不同的景觀。色彩隨著氣候變異,楓樹、槭樹、梧桐樹,帶來了紅、黃、金、褐、紫,彩色繽紛,感覺像是在歐洲。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比起海,我更愛山,一心嚮往山林之樂。山裡的蒼鬰林木,潺潺溪流,屹立的山石,高遠的視野,變化多端又包容豐富。許多朋友住到海邊,我們更希望接近山林,內心深處還有一個大志: 植樹造林減碳,為地球盡一份薄力。種樹需要土地,這裡家家戶戶至少有一畝地,正合我們的心意,於是開始物色一塊土地。
事實上這裡能買到的地已經了了無幾,於是有空就驅車進來悠遊逛逛,看看有什麼可能性。將近一年功夫,物色到幾塊空地。一位精通風水的長者陪我們繞過幾回。”這塊土地形狀端正,又像一個聚寶盆,風水好!可是地勢低窪,離路面矮一截。除非運土填高,否則將來朋友來玩,一定會問怎麼選地勢怎麼低的地方,風水好嗎?要一再解釋,太麻煩了!”
另外一塊看起來也很不錯,卻在兩條路的交會處,”隱密性不足,不夠清幽,你們不會喜歡的。”尋尋覓覓直到心目中理想的那一塊土地終於出現。
他又問了,”你們兩個人都要上班,真的不怕辛苦?房子一蓋下去,將來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的,不是説要害夫妻離婚,就勸他們去蓋房子。再想清楚才決定吧。”
於是開始了一段艱苦、煩瑣、頭痛、複雜又帶來學習的樂趣和成就感的漫長道路。
要在此地擁有土地必須簽一份文件,可能他處較少見,就是將來在自家土地上撿到子彈或彈頭,不必大驚小怪。這個社區的名字Coto de Caza 是葡萄牙文,翻譯成英文是”The last hunting place”中文就是”最後的獵場” 。將近五十年前,這個社區開發前,曾經是獵人狩獵的場所。相信那時各種野生動物在此肆行,獵人來此捕射獵物,當然有可能留下子彈或彈頭。有名的大明星”公爵”約翰韋恩就是這𥚃的常客。想當年他騎著駿馬,頭戴牛仔帽,揮舞獵槍,馳騁在原野,追趕野鹿山豬,電影場景彷彿就在眼前。
在覓地的那段日子,一個週末上午,正在欣賞遠山近樹,忽然聽到答答的馬蹄聲,遠處來了一匹白馬,馬兒踏著小跑步,漸漸接近,再看看馬上騎士,剎那間,我驚訝地愣住了。Harrison Ford! 哈里遜福特,這位大明星竟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很有禮貌地微笑點頭,和我們錯身而過,留下答答的馬蹄聲在山谷中盪漾。
我祟拜的大明星在此出現,我更愛這個地方了!當然他不住在這裏,可能是來訪友,順便來騎馬逛逛,也有可能他的馬在這裡的馬術學校訓練。一九八四年奧林匹克運動會在洛杉磯舉辦,馬術比賽的項目就在此地舉行。
2006年電視劇”The Real Housewives of Orange County” 就是以這個社區為背景。相當八卦的故事,這些橙縣的家庭主婦,天天關心的是美容整形、健身跳舞、品酒美食、購物名牌,東家長西家短,形象不是太好。不過收視率聽說不錯。
我自身的經驗是,有一次去一家衛浴設備的展示廳,看看樣品。後來來了一位時髦的女仕,也住在這個社區,既然將來是鄰居,業務員熱心地介紹我們認識,一聽到我的名字,她高聲大叫,”你就是那位唱歌劇的女高音!”我嚇了一跳,吸了一口氣,才定下神來。不想多生枝節,小聲客氣地回答 ”是。”心裡有數,不久前和另外一位也是將來的鄰人提起,我在跟聲樂老師學唱歌,於是謠言八卦滿天飛,傳來傳去,我從低音變成高音,不過是發發聲,練練唱,變成了唱歌劇,教我唱歌的張老師,真正的男高音聽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我終於領教了什麼叫做八卦。
一决定開發這塊土地,馬上相信長者無虛言。開發一塊從來沒有碰過的處女地,首先面臨的是,有沒有瀕臨絕種的生物住在這裏。為了確定,政府通知我們,會有生物學家清晨帶著望遠鏡去觀察。天真的我們興沖沖地想知道會有什麼稀客,還是什麼惡客已經先據地為家了?
連續幾個早晨的觀察,結論是看到三隻藍灰蚋鶯 gnat catcher,其中的兩隻是一對夫妻,長住此地,另一隻是訪客,偶爾來串串門子。這三隻鳥以我們的土地上的 Coastal sage 也叫做 Coastal scrub 為生,這些植物包括各種不同的鼠尾草和灌木叢,加州沿海一帶很多。
開發土地勢必嚇走這三隻原生的居民,牠們又瀕臨絕種,那太殘忍,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政府已經有一套解決的方案--付錢了事。政府會將拿到的錢到別處買地給牠們居住,是一種生態保育的計劃。這個主意是不錯,我問了,既然是要買地,我們也用不了這麼多土地,就留下幾畝,蓋一個藍灰蚋鶯皇宮,請牠們住下,行吧?或者把我們的土地劃割一部分送給政府來伺奉牠們,可以嗎?通通不行!
一手交錢,一手拿到開發証件,那麼這些蓋好房子的鄰居都沒有蚋鶯的問題嗎?還是都沒有這些海岸灌木樹叢?答案是因為我們太沒有經驗,又不會事先打聽,原來鄰居是知道要來勘查的前一晚,請人或自己騎著摩托車或越野車,上上下下在土堆石塊灌木叢裡跑動,製造噪音,這陣仗嚇壞蚋鶯,逃之夭夭了!等到觀測的人駕臨,已經沒有什麼蚋鶯夫婦和訪客了。
多年後,住在這裏,聆聽成群的鳥雀在枝頭鳴唱,從清晨催人起床的眾鳥大合唱,到夜晚的貓頭鷹單調的咕咕聲。樹林裡、屋簷下常見鳥兒在築巢,蜂鳥像直昇機上下採花粉,山坡上跑路鳥扶老擕幼,來來回回。我最想看到的是藍灰蚋鶯,十到十三公分的身長,翅膀張開也只有六公分,背部的羽毛是灰藍色,腹部是白色,黑色的鳥喙長長的,啼聲清脆溫柔。我相信一定有藍灰蚋鶯在我們的園裡與我們為伴,享受鼠尾草叢裡的小昆蟲。
拿到建照,開始尋覓面談建築師、室內設計師、庭園設計師、承建商又是一段精彩的過程。夢想中的房屋從法國式?英國式還是殖民地式?最後決定蓋地中海型。
房屋的外觀設計決定後,庭園也跟著配合。社區有一系列樹木植物的選擇譲大家參考,也多是我們喜歡的,包括橡樹、松樹、楓樹、加州胡椒樹、烏桕樹、法國梧桐、橄欖樹等等,沒有什麼大問題。身為華人,根深蒂固的欣賞 ”松、竹、梅”,尤其觀念中”門對千根竹,家藏萬卷書”,屋內既有圖書室,屋外也該闢一片竹林。或者學習金庸 “竹裡坐消無事福,花間補讀未完書”,竹林是定案了。
配合地中海型的房屋,十五棵五十到一百年樹齡的橄欖樹沿著車道種下,法國梧桐步道,銀杏步道,柑橘步道,白楊樹林,蘋果園,梅園等等一一就位。前庭的一側種了一排十株絲柏 Italian Cypress。絲柏有墨綠帶一點金黃、扁平的樹葉,修長優雅的樹身曲線,一排站立五十尺高,像挺直的廊柱,又像保護隱私的屏風,一年長三尺,高聳入雲,沒有什麼病蟲害,耐乾耐熱,不太挑剔土質,是理想的庭樹。
植樹造林,草地和樹籬也陸陸續續進行中,社區庭園設計的委員不時會來查看。這天來了幾個人,看到那排絲柏,不約而同地笑出來,指指對面鄰居的房子説,”我知道,你不想看到這楝房子,想用這排絲柏樹擋住視線是吧?”如意算盤馬上被視破。我心想,”沒錯!這個房子正對著我們的圖書室,要不時看到它,也真難過。”
這個房子是社區內最早蓋的、所謂現代式建築,事實上幾乎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水泥盒子,頂層是一間四面窗戶的閣樓,正中央有一個人物雕塑,三百六十度旋轉眺望四方。任何人看到,眼光很難不被這醜陋的方盒子吸引,雖然每個人品味不同,我就覺得它礙眼,盡量想辦法遮住它。幸好去年房子易主,目的是看上它的位置和視野,整棟房子都拆除夷為平地了,打算重蓋新屋。社區建築委員會來信,詢問我們對這將來的房屋外觀有什麼意見,我回覆説,任何風格的設計都會比原來的那間好看。
用絲柏樹擋住醜房子,行嗎?”對不起,不行!這排樹得移走,你們沒有看樹的名單嗎?絲柏樹不在許可的名單上。” “我相信我在附近看過絲柏樹,怎麼別人可以種,我們不能種?” “只要你們把樹種在後院,鄰人看不見的地方,或者沒有人抱怨申訴,就沒問題。”
如今十棵絲柏樹在後院排成一列,高大衝天,整齊壯觀,沒有人看不順眼去告發。
庭園設計和建造過程,都在斜右方對面一位鄰居的緊密監視下,因為他正好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大概覺得身負重任,有責任好好叮緊這個進行中的方案。我估計他天天看著我們的設計藍圖,一項一項審核。果然沒錯,每天早晨打開電子郵件,都有一些問題,”設計圖上有十一棵柑橘樹。怎麼只種了九棵?請補種上,否則更正設計圖,送來重新審核。”
負責種樹的是一位日本人,專業是園藝,非常仔細認真,一板一眼,每棵樹種下去,要挖多深,圓周範圍多廣都一絲不苟,柑橘步道上的每一棵橘子、柳橙、金橘、檸檬、佛手柚、沙田柚、萊姆之間的距離和排列都整齊劃一。
錯了!庭園設計的方向是要和大自然混和,不要整齊,那太人工化。我又問了, “那麼前面那家人用人工草皮,自然嗎?” “
他説,“我們一再去信,要求他們換掉人工草皮,他們拒絕了,已經告到法庭。”
我想他説的應該沒錯,那家人的庭園一角棄置了一捲一捲的人工草皮,已經有段時間了,沒有繼續鋪上,定是不合規定,無法再進行。
聽起來是有點嚴厲,事實上是正確的,寧可欣賞自然野景,也不要做作的人工化。方向設定就不容各自為政,破壞了社區的感覺。
如今,按照計劃,數百棵樹已種下,綠葉成蔭。荷池竹林,薰衣草坡、紫藤園、玫瑰園、仙人掌區、各色果園、登山步道一一成形,為了大自然,仍留一片山坡低谷任其野趣橫生。
最後的獵場已見不到獵人,當年的獵物來去自如,野鹿啃食玫瑰花瓣,野兔擕家帶眷嚼食嫩草,山貓山獅偶而造訪,郊狼夜半嚎哮,響尾蛇沙沙作響,是夏日常客,野雁侯鳥年年回歸。我們舆他們共存在這塊土地上,學習自然的規律。
很棒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