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同學考上紐約律師執照，開心地來我們家度假，放鬆一下。
那天下午，他手拿杯紅酒，哼哼唱唱，陪我們在花園裡閒逛。忽然聽到一聲驚叫，看到他往後倒退了幾步，酒灑了一地。我一個箭步上前，出手攔截住半空中騰躍的大蜘蛛。
這隻黑褐色毛茸茸的捕鳥蛛Tarantula 偶爾出現在園裡，我見過幾次，沒想到牠這麼興奮地從樹梢騰空而起，飛過大半個步道，畫出美妙的弧度，驟然降落，迎接遠客。大男孩滿臉驚愕，看著我用戴手套的手輕輕地接住放回地面，牠一溜煙地鑽進樹叢裡。男孩驚魂未定，心想我們家是亞馬遜雨林，蠻荒之地嗎？
捕鳥蛛比一般蜘蛛大多了，身長約13公分，八隻腿伸展開來，可以長達28公分。顏色通常是黑色、棕色、灰色，也有的摻雜著橘黃、金色、藍色和白色，帶著閃閃光澤。牠們有與眾不同的美麗，精緻細膩的外表，濃密的細毛，算是另類的毛小孩，有人把牠當寵物飼養，壽命長達15歲。牠在園裡安靜自在，挖個地洞躲起來，有牠生存的空間。牠不會編結精美的蜘蛛網來捕捉食糧，不過會抽絲保護自己的洞穴。牠們吃昆蟲、蚯蚓、老鼠和青蛙，巨大品種的捕鳥蛛還真的會捕鳥，保持生態平衡。
我告訴未來的大律師，園林就如同外面的世界，錯綜複雜，我們要尊重各種生物的多元性、多樣性。花園雖小，像千頭萬緒的織錦毯，生態系統盤根錯節，環環相扣。自然界中某種動物專門捕食另一種動物，和其他一些動物又相安無事，是天敵？是友伴？等著自己去發覺。
捕鳥蛛吃昆蟲，園中昆蟲無數，各具風格特色。有的優美雅緻，有的精幹勤快，有的巧妙簡練，有的膽小害羞。小小蟲兒編織出不同的故事，各取所需，和平相處。
蜜蜂充滿活力，園中最常見。牠們穿著黃黑條紋的工作服，在耳邊嗡嗡嗡，薄紗似的小翅膀搧呀搧的，飛到西，飛到東，辛勤採蜜。前年”石中蜜” 寫的那七萬隻蜜蜂在專家細心呵護下，已經從家園轉運到大學校區另起爐灶。那塊蜂去巢空的假石挪移到更高的山坡上，新遷來的蜂兒們仍然風風火火，進進出出。園內花開得盛，果結得多，全仰仗這些忙碌勤勞的小蜜蜂。我們種的薰衣草、迷迭香、天人菊、紫菀、黑眼蘇珊、紫錐菊和各種野花，充實的花蜜、鮮艶的色彩、芬芳的香味，誘使牠們流連忘返。
為了吸引傳播花粉的蜂蝶，園中栽種的植物要適當，營造友善的環境。美麗的帝王斑蝶Monarch Butterfly的毛毛蟲最愛吃乳草 Milkweed，當然不可缺少，否則就見不到橘黃、黑白條紋和圓點，色彩斑斕的帝王斑蝶。過去十年，因為農地和庭園設計的疏忽，牠們已經減少了96%，瀕臨絕種。每年從墨西哥抵達美加，帝王斑蝶的這段千里長征要經歷三代，昆蟲學家還不清楚牠們如何得知要走這條相同的遷徒路線，生命週期只有數個月，所有的帝王斑蝶都是第一次踏上這段旅程。許多人關注帝王斑蝶，在花園裡種乳草餵養幼蟲，農人也在作物旁種植吸引蜂蝶的野花。我認識一位老師，鼓勵學生的獎品是一包乳草種子。
一般蝴蝶喜歡黃、白、紫、紅、橘的花朵，家園內的向日葵、蓟、加州蕎麥、黑鼠尾草和其它原生植物，甜蜜蜜水噹噹，引來紋白蝶、紅蛺蝶、虎紋鳳蝶的輕飛漫舞。
多彩多姿的蝴蝶，自古以來，入詩入畫。莊生䁱夢迷蝴蝶，莊周夢見自己是蝴蝶，翩翩飛舞於花間，醒來依然故我，不知蝴蝶已經何往。蝴蝶把花園當畫布，四處招展，增添顏色；也把花園當舞台，如芭蕾舞者，等待賞花人的掌聲。南宋詩人楊萬里寫道，”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花來無處尋。” 五歲的小亨利就常常在菜園裡追撲蝴蝶，怎麼追都追不到，差點摔進菜圃裡。
果園中有許多瓢蟲真是幸運，牠們狼吞虎嚥，吃掉了有害的蚜蟲和介殻蟲，可謂小蟲立大功，保護了果樹。瓢蟲有一身紅鞘翅，上面有黑點裝飾，最常見的是七個小黑點的七星瓢蟲，不同品種的有兩點到十三黑點不等。七星瓢蟲的幼蟲在發育期間可以吃掉600到800隻蚜蟲。瓢蟲的一生可消滅掉900棵果樹上的害蟲，真是蟲不可貌像，天生的小小猛將。我在園子裡看到牠們就肅然起敬。
點水蜻蜓款款飛，夏天陽光下，總可見到如紗輕翼的身影在飛舞，午後細雨中，張著一雙大眼睛低飛過野塘。這些夏日精靈，紅蜻蜓、藍蜻蜓、黃蜻蜓，還有的紅黑相間，綠紫混合，透明網狀的翅膀，節節高翹的胸腹，在濃蔭緑叢中，在小荷尖角上，在繞堤風柳間，在竹籬、在瓜架，牠們為庭園增添了許多情意和樂趣。
穿著一身盔甲的甲蟲，閃著金屬般的顏色，藍綠、黑褐、紅紫，看來骨架結實、兇悍有力，有時碎步快跑，有時漫步閒逛，吃蝸牛蛞蝓，除蟎蟲蠼螋，地棲害蟲都害怕。牠還會傳花粉、鬆土壤，獨角仙甲蟲還可當作寵物養。
在自然殿堂中演奏夏的小夜曲，擔綱的是蟋蟀。摩擦前翅發出的囀鳴蟲吟，興奮高昂或顫抖震動，唧唧啾啾，在寂靜的夜晚，窸窸窣窣聲廻盪空谷。
蜜蜂蝴蝶、蜻蜓瓢蟲、蟋蟀甲蟲，還有更多的昆蟲，這些六足節肢動物四億年前就在地球出現，比恐龍更古老，那時蜻蜓展翅有兩英尺寬。牠們在園裡形成多樣性的生物社會，堅守各自的崗位，訴説自己的故事，互動和謁又逍遙自在，擁有不同的生存任務。
傳粉媒介主要靠昆蟲，鳥兒是另一功臣，尤其蜂鳥是最重要的鳥媒。池塘邊的野花坡是蜂鳥的領地。春夏兩季，坡上開滿了飛燕草、百日菊、金魚草、煮飯花、觀音蘭，漏斗形的花正適合蜂鳥細長的喙採集花蜜。坐在池邊欣賞蜂鳥像直昇機，忽上忽下，忽前忽後，急速飛奔俯衝，又頓時停止，懸浮在半空中，還會倒退著飛，如同特技表演。有一種安娜蜂鳥Anna’s Hummingbird一年四季長駐家園。冬天其他蜂鳥去避寒了，安娜蜂鳥留在太平洋海岸，那兒都不去，老是宅在家裡。藍、灰和綠色的閃爍羽毛，玫瑰紅璀燦的羽冠，絢麗奪目，難怪蜂鳥被稱為 ”飛行的寶石”。牠棲息下來就展開歌喉，唱得活潑輕快，聽的人也沉醉。
我們在花園露台和靠屋大樹吊掛幾個蜂鳥餵食器，裝著調好的紅色花蜜，紅色最能吸引牠們。天熱時，牠們會咻一聲飛來，喝口蜜水，歇歇腿。隔著窗戶，我們互相對看，我喝咖啡，你喝蜜水，享受美好的時刻。
每天清晨夢酣中被喚醒，聽到的是樹梢屋簷傳來，高高低低，各種鳥兒的歡鳴，展開美好的一天。經過一夜好眠，牠們嗓門大開。鶯聲燕語，洋洋溢耳，有的宛轉悠揚，有的簡潔宏亮，有的旋律優美，有的短促單調。這些鳥語啼鳴，是鳥兒用自己的語言在溝通談話。聽起來，時而歡愉興奮，時而哀怨憂傷。傳説孔子的女婿公冶長會聽鳥語，樹上的鵲鳥告訴他，”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隻羊，你吃肉，我吃腸。” 結果他獨吞了那隻羊，沒有和鳥分享，引起牢獄之災。看來連鳥都不能欺騙。
雖然不懂鳥語，不過可以領會到牠們在表達不同的感受。那個響亮的嗓音大概是活力充沛、強壯健康的雄鳥，正在用旋律複雜的洪亮歌聲引起雌鳥注意，表示自己是條件合適的單身漢，同時在向其他公鳥示威，説: “我在這裡，這兒是我的地盤，滾到一邊去。” 或許在擴充疆域，宣告自己的領土權，不准別的鳥來侵犯。嘮嘮叨叨嘰嘰喳喳，是在向嬌妻叮嚀，”我去找食物了囉，妳好好看著孩子，等我回來餵小傢伙。” 簡潔扼要的短音可能是站在枝枒上的鳥爸爸，正在向學飛的雛鳥發號施令，恩威並用，” 不要害怕，張開翅膀，飛到我身邊，給你蟲蟲吃。”
黑幕籠罩時，山坡上松林間，發出屬於夜晚的聲音，緩慢低沈又深不可測的咕-咕-呼-呼-，四到五個音節，正是美洲雕鴞Great Horned Owl，大角貓頭鷹。牠有淺灰的條狀羽毛，橙黃色的大眼睛，高高豎起的兩撮角狀耳羽，並不是真正的角，耳朵在角的下方，一高一低，增強敏銳的聽力，在黑暗中可以聽出動靜，辨別聲音來自何方，輕易尋覓獵物。牠們是一夫一妻制，總是雙雙對對出現，至少五年內看到的都是同樣的伴侶。
園內經常可以看到的猛禽是庫伯鷹Cooper's Hawk和紅尾鷹Red-Tailed Hawk。庫伯鷹站在高高的樹梢，虎視眈眈，等著捕捉小鳥。身材不大，卻是捕獵高手。我們親眼目睹牠捕獲一隻小兔，正兩爪緊抓要飛離。紅尾鷹較常見，在天空翺翔，聲音先高後低，逐漸下降。牠不會攻擊人或其他小鳥，有時還會被群鳥追趕，落荒而逃，刺耳嘶叫，連自己的窩巢都保護不了。牠吃鼠類、昆蟲、蜥蜴和蛇。
和我們最接近的還有美洲知更鳥American Robin、西叢鴉Scrub Jay、哀鳩Mourning Dove、反舌鳥Mockingbird、家朱雀House Finch。這些鳥兒幾乎不怕人，常常跟前跟後，飛近身邊，連鳥巢都蓋在靠著房屋的樹籬中、遮蓬上，也許知道，比起荒郊野地，這裡最安全。藍色、白色、米色、綠色、藍色底密密麻麻棕點、米色底蚯蚓狀細條紋，小小鳥蛋，顏色不同，深淺不一。最有名的是紐約珠寶公司第凡內主色調的藍，就是來自美洲知更鳥蛋殼的顏色。春天第一隻來到的是美洲知更鳥，橘褐色腹部、黑頭、喉部白色有黑豎條紋，很容易辨識。人們認為牠帶來好運，藍色的蛋也象徵家庭幸福美好。
長尾巴、藍白羽毛的西叢鴉，聰明又俏麗，家園的橡樹坡都是靠牠從附近叨拾橡實，埋在地底，長出小樹。記憶力超好，聲音吵鬧喧嘩，有牠在附近，絕對熱鬧。
體態渾圓、灰褐羽毛雜有暗褐色斑紋的哀鳩，發出低沈的嗚咽聲，咕-嗚-咕-咕，聽起來像在委屈哭訴，有人聽了不喜歡，其實是小伙子在為姑娘唱情歌，一點都不哀傷。
反舌鳥最會模仿別的鳥的叫聲，有人觀察到牠會模仿39種鳥唱歌，50種鳥叫，還會學蟋蟀聲和蛙鳴。牠唱歌時，不安份站好，不是單足站立，就是從這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歡唱飛行之歌。美國催眠曲 ” Hush,Little Baby”，就是唱著，”小寶貝別哭別鬧，快快睡覺，爸爸去給你買一隻反舌鳥.....。” 聽說反舌鳥會學收音機裡的歌唱，買一隻回家倒是很划算。
早餐時，望出窗外，例行的晨間秀正在上演。珠頸翎鶉California Quail 頭戴六隻黑色羽毛組成、向前傾斜的鳥冠，胖胖的身軀、短短的尾巴，圓圓的翅膀，正成群結隊從山坡走下來。後院的草地早就成為牠們的食堂，種子、昆蟲、蚯蚓、莓果是食譜。十幾二十隻聚在那兒邊吃邊聊，為了安全，從不落單。一有風吹草動，擔任哨兵的隊長高聲發出警訊，集體停止用餐，走幾步，跑幾步，連飛都懶得飛，匆匆地往仙人掌叢的地巢鑽進去， 過一會兒又出來繼續社交活動。珠頸翎鶉是加州州鳥。
詩聖杜甫寫著:”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流連忘返的彩蝶，圍繞著千朵萬朵的鮮花翩翩起舞，活潑自在的黃鶯兒，清脆響亮地啼鳴。美麗紛繁的園中，此起彼落的鳥聲蟲鳴、遠遠近近的蜂飛蝶舞，帶來輕鬆愉悅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