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風亮節的竹子
當年計劃種植樹木花草時,竹子是當然的選項之一,文化因素是最大的原因。宋朝詩人蘇東坡不是這麼説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竹子青翠美麗、身姿挺拔,有它特殊的風韻氣質。中國人一向欣賞竹子,總希望庭園裡有幾竿修竹。它和松、梅合稱 “歲寒三友”;和梅、蘭、菊共稱 “四君子”,顯示出它高尚的地位,也都把竹子擬人化了。它是翩翩君子,是寒冬友人,有魅力、有氣質,文人雅士都愛,經常入詩入畫。
這位君子到了美國紐約州就不那麼受歡迎了,尤其是其中兩位君子“金竹 Golden Bamboo” 和“黃槽竹 Yellow Groove Bamboo” 。這兩種竹子侵入性強,根莖在地底水平走向蔓生,速度又快,四處蔓延,難以控制,被稱為跑竹 Running bamboo ,也就是散生竹。當地居民曾經因為鄰居種竹,延伸到自家庭園,又極不容易根除,造成糾紛和訴訟,紐約州就立法禁止栽種販售。
相對於散生竹,另一類叢生竹Clumping Bamboo 就沒有這種問題,不會跑快跑廣,根莖較短,又密集成叢。從地底的解剖面看來,散生竹有一細長條的根莖,叫做竹鞭,隔一段長出一竿竹子。叢生竹的根莖是團團圍聚在一塊,往上而不是往水平方向生長。當作圍籬保護隱私,散生竹比較適合。以外觀來看,散生竹也比較優雅。其實,如果散生竹那麼會跑,中國幾千年文化下來,愛竹種竹的人眾多,豈不是竹子泛濫了嗎?
全世界竹子主要分布在熱帶和亞熱帶地區,濕熱氣候適合它們生長。壤質砂土、濕潤透氣、有微酸性最好,不需肥料,也無病蟲害,相當容易栽植。
我們聽多了那些跑竹的故事,不敢種在離屋近的庭院,只好把它們種在池塘邊的一塊山坡地上,一邊是水泥溝渠,一邊是巨石砌成的坡緣,四周地底還用黑色厚塑膠圍繞,確定地下根莖不會到處亂跑亂竄。位置正好與不遠處的松樹、梅樹構成三友聚一坡。
數年下來,小竹林已經有點規模,一眼望去也有數百竿。現在節氣是“霜降”,晝夜溫差大,白天還是相當熱,坐在竹林邊的石凳,附近的白楊木秋葉已變黃,柿子漸轉紅,殘荷成蓮蓬,一片濃濃的秋意。竹葉仍翠綠常青,竹竿有的深綠色帶著黃色縱溝槽,就是黃槽竹;有的整竿淺綠帶黃色或深金黃色,就是金竹;有的紫色近乎黑色,是紫竹,又名黑竹、墨竹;還有普通的綠竹。我們把竹竿靠近地面的竹葉剪掉,露出較多的竹竿部分。小小竹林色彩變化多,綠、黃、金、紫、黑,觀賞這些竹竿,覺得綺麗華美,別有一番情趣。登上高坡遠眺,看下去就是竹林。偶爾一陣秋雨打在竹葉上,顯出它的風雅別緻。竹林閒坐,無所事事,更覺清幽。
竹子是禾本目植物,有1439不同的品種。大部分的竹子高度木質化,但它卻不是真正的樹,它還是草,世界上最高的草。它沒有植物莖裡面的一種組織,叫做”形成層”,沒有辦法隨著時間越長越粗,竹子的粗細從竹筍時就已經決定了,長成竹竿後,就不再變粗。它是地球上生長最快速的植物,有些品種一天可以長高3英尺。最高的竹子叫做巨龍竹,可以高達45米。竹子的壽命長達百年,一生開一次花,開花結果後就完成了生命周期。
多數竹子的莖內沒有年輪,沒有形成層,是空心的。它為了和樹競爭,奪取足夠的空氣、水分和陽光,必須快速生長,迫使中心的組織退化,成為空心的管狀結構,才能獲得更多的生存資源。
“戰國策 秦冊” 裡記錄了一段話,是孔子和七歲的項橐的對談。項橐問孔子,松柏為什麼冬夏常青。孔子回答,松柏莖心堅實,所以能冬夏常青。項橐反駁説,竹子也是冬夏常青,難道也是因為莖心堅實嗎?孔子甘拜下風,自歎不如。
七歲神童知道竹子是空心的,讓孔子甘願拜他為師。他們都認為竹子空心,事實上竹子也有實心的,大都屬於箭竹屬。這種竹子莖竿內部和喬木相似,都是實心的,不過植株通常比較矮小。實心箭竹是大熊貓主要的食物。
竹子在一環環竹節點之間,是空心的節間,節點有一層隔膜,那個部分是實的,這個結構大大加強了竹竿的支撐力量。竹節的中心是密閉的,放在火中燒,竹節間的空氣受熱膨脹,撐破竹管,像爆炸一樣,發出很大的聲音,就是最原始的爆竹。這也是露營燒營火,不要把竹子丟進火裡,以免爆炸的原因。竹子的結構,空心才能實現快速生長,竹節又能幫助它不被折斷。參天的竹子其實就是高大的草,真的是十分微妙。
外子説,他年幼時的老家附近有一片竹林,安靜涼爽,人跡罕至,他經常在那裡讀書。他清楚地記得那些竹竿很巨大,約有十多公尺高。深綠色的竹葉一簇將近十枚,又長又寬,風一吹,拂在身上,感覺光滑柔軟,飄著淡淡的竹葉清香。到了端午節,就摘些竹葉回家,給媽媽包粽子。
我判斷,那是麻竹,屬於叢生竹,台灣公賣局出產的竹葉青美酒就是以麻竹葉當作素材之一釀造。我還取笑他,天天躲在竹林裡,對竹子應該是觀察入微,可惜沒有畫畫,不然可能是畫竹名家了。就像北宋畫家文同,字”與可”一樣,平日經常觀察竹子的形態,只要一提筆,心中琢磨已久的竹子形象馬上浮現在眼前,這就是”與可畫竹,胸中有成竹” 的由來。
家園裡的竹葉細長,包不了粽子。那麼竹筍可以吃嗎?常常有人問。很遺憾,我們的都屬於觀賞竹,竹筍不好食用,沒有嚐過,但聽說筍子不嫩,有點苦澀,難以下口,營養價值又不高,生吃可能還有微毒。這不就像外婆常説的閩南諺語:”歹竹出好筍,好竹出痀崙。” 不好的竹子生出好吃的筍子,好的竹子生出奇形怪狀的竹筍。
有一年四月去日本京都嵐山嵯峨野竹林小徑。為了避開人潮,我們清晨六點多就到達。步道兩旁都是竹林,筆直茂密地伸展入天空。我們一家三口在寧靜的竹林小徑散步,四處無人,沒有半點聲響,晨風吹來,只有竹葉磨擦的沙沙音,和竹竿輕碰的嘎嘎聲,如同吹響了竹簫,竹徑漫步,彷彿與世隔絕。小徑長約300公尺,陽光隨著我們的腳步,漸漸地從竹根底,升到竹竿中,一直到竹梢頭。我們邊走,邊仰望天空,竹葉中的天空,越來越清亮。
參觀過伏見稻荷大社的歸途中,巧遇一位在竹林中挖筍的老人。我們跟著他找筍、挖筍。他低頭注意看竹林裡的地面,泥土出現鬆鬆軟軟、稍微隆起的樣子,底下應該就有新筍了。發現新筍後,他先用鋤頭將周圍的土挖開,露出尖尖細細的筍頭,一直挖到看見筍的根部,再用鋤頭斬斷根部。我聽說台灣的筍農邊鋤邊喊”殺殺”兩聲,可能這樣配合動作,乾淨利落,不會傷到嫩筍芽和竹鞭。老人將砍斷的春筍挖出來,把竹殼剝掉,新筍光澤如玉,再把原來的泥土填上弄平。
老人掘竹筍也只有春天這段時間了,還要趕快吃掉,別猶豫,晚了,就像懂吃愛喝的詩人白居易説的,南風一吹,春筍就化作竹了。”且食勿踟躕,南風吹作竹。”
我看到新鮮幼嫩的竹筍,食指大動,恨不得來一盤涼筍沙拉或是油燜春筍。新筍放在炊甑中,小火僈燉,和米飯一同煮熟,人間美味。白居易説,每天有筍吃,”經時不思肉”,不想吃肉了。另外一位吃貨詩人曾幾更不掩飾吃筍的熱情,只要有筍吃,”不憂每食嘆無魚” 。詩人口裡,不管是肉還是魚,都不如筍。蘇東坡更是超級吃貨,筍好吃,肉也不錯。他說:”若要不瘦又不俗。還是天天肉燒竹。”
我們的竹林利用最多的是竹枝和竹竿。園林工作常需要支撐藤蔓、固定幼苗、移植樹木、培養溫室等等,竹枝竹桿有抗拉強度,高度和直徑適當,用作支柱與園景融洽,我們常常用它隨手搭一個簡單的棚架,景觀視覺和實用性相當配合,又非常方便。
竹子是綠色環保建材,代替木材、水泥、鋼鐵,可以幫助地球暖化的問題。有些竹建築十分時尚現代,像台灣的竹跡舘、泰國的體育舘、越南的圓頂禮堂、日本的竹屋和墨西哥的竹編景觀建築,都簡潔、通透、清幽、空靈,光影變化多端,顯示出人和自然的共生和平衡。
這兩天焚風肆虐,一棵將近三十呎高的白楊木,在強風中”碰”的一聲巨響倒下。是氣候的因素,造成風鏟樹,把樹連根拔起嗎?我仔細觀察,樹竄生在陡坡,土質不穩定,旁邊就是岩石,樹根太淺,細根發育不良,基礎不穩,一有強風,應聲倒地。這棵樹的旁邊正好是竹林,看風中之竹,彎而不折,曲而不斷,不就是虛心竹有低頭葉。平日挺拔堅強,正直不屈,有節氣、有傲骨,強風暴雨中,又低調內斂,柔軟堅韌,有彈力、有進退,正是柔弱生之徒。為白楊木哀嘆,也為竹子禮讚,自然界中處處是功課。
後記: 抱歉,上個月沒有發表文章。首先是因為9/27/2023,我和藝術大師老友霍榮齡應美國爾灣讀書會邀請做雲端對談,題目是”凝視天地”。兩個多小時的談話,正值霍大師榮獲AGI 國際平面設計聯盟的頂級會員之列,我們暢談藝術創作和熱愛大自然的心路歷程。眾多聽友的回饋感言,讓我衷心珍惜這段緣份。
”我有感覺” 這個系列至今已有36篇,引起很多共鳴,感謝大家的鼓勵,令我案頭和鋤頭更加有勁。最值得興奮的是,實體書 ”樹的夢想” 即將與衆人見面,從36篇當中選了27篇關於樹木花草,經過整理修改,加上兒子牛浩然的攝影創作配合而成,細節容後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