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花漸欲迷人眼
野花之歌
“我漫步叢林中,
徘徊在綠葉間,
聽到一朶野花
正在歌唱。
我睡在地底,
在寂靜的夜晚,
低聲細訴我的恐懼,
也感覺到一絲歡喜。
清晨我出現,
紅潤如黎明,
去尋覓新的歡欣,
唉!卻換來一埸譏諷。”
這是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 William Blake 詩 ”野花之歌” The Wildflower’s Song 。
詩人替一朵平凡的小野花道出了心聲。不起眼、不完美的小花,安靜地生長在泥土中,置身於叢林綠葉間,心中驚懼害怕,卻抱著一絲歡欣; 被冷淡忽視,甚至冷嘲熱諷,仍有一股堅強的毅志力,滿懷信心和希望。它付出喜悅,不求回報,是單純的快樂,也是生命的象徵。
家園中撒種栽培的野花草坡,畢竟是經過人為的經營,選擇花種、清除雜草、翻土剷地、噴灑澆水,一一打理過後,種子才有機會萌芽開花。園內東北邊是從未開闢的山坡谷地,多的是不請自來的真正野花,一簇簇、一叢叢,滿山遍野,沒有界限,不拘範圍,大小形狀顏色各異,變幻多端。它們無拘無束地成長,悠然自得,隨遇而安。無人栽種培植,不必灑水施肥,大自然的手創造出來。年復一年,種子隨風飄散,在適合的角落,落地生根,隨著大地一起呼吸生長。一眼望去無邊無盡,像旅人行在關山道上,只覺得綿延沙路,野花荒草,寂寞漫長。
這當中,加州蕎麥 California Buckwheat 長得最多最廣。數大就是美,粉白米黃一片,景色宜人。這是一種北美洲西南部到墨西哥的原生植物。密集叢簇的硬葉灌木,大約一到六呎高,兩三呎寬,和荊棘、海岸刺梨、鼠尾草一起,混生四散在乾燥枯涸的山邊谷底。它在沙漠邊、高原上,都可以生存,貧瘠的泥土和各種生態環境也能適應。
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是加州蕎麥花朵盛開的季節。白色、黃色、粉紅色、米色,細細小小、玲瓏剔透的花朵,大約幾釐米寬,中央伸出細長花药,看起來像有皺摺的蕾絲花邊。無數繁密的小花聚集成一個個圓球狀,不搶眼奪目,像小家碧玉,低調耐看。花枯了以後,小野花變成鏽紅色、肉桂色或橘褐色的乾燥花。形狀不變,顏色不同,鮮花乾花摻雜一起,深淺各異,別有風情,更加迷人。綠色的葉子很小稍硬,周邊向內卷曲,背面有細毛,這些構造可以隔熱、減少水分蒸發,更能適應乾旱酷熱的氣候。
長風吹來,加州蕎麥花像金黃麥浪高低起伏。蜜蜂、蝴蝶忙碌地採集花蜜花粉。它是南加州蜂蜜最主要的植物來源,這種蜂蜜還有一股獨特的香味。。
西海岸的美洲原住民拿加州蕎麥來食用和藥用。葉子、根部、花朵都充分利用,製作成藥草茶,治療頭痛胃痛喉嚨痛,甚至心臟問題。美國農業部認為種植加州蕎麥有許多好處:幫助水土保持; 吸引傳播花粉的蜂蝶益蟲; 曾經被野火、水患、有毒物品等災難肆虐過後的土地,可以靠它恢復植被再生。園林設計家都認為,它是庭園中美麗的一景。
我走過加州蕎麥灌木叢邊,經常遇見一些野生動物。野兔田鼠鑽進鑽出,野鹿山貓遠處窺伺,蜥蜴長蛇徘徊其間,鵪鶉雉雞啄食花種,各取所需,各得其樂。斗轉星移,節氣變化,從春回大地,炎炎夏日,到蕭瑟秋冬,加州蕎麥也從小白花、綠莖葉變成枯萎鏽紅的植株,依然楚楚動人。一年到頭,它默默散落坡邊谷中,吐露芬芳,更無怨無悔地提供蜂蝶鳥獸食物和棲息之地。
我愛吃蕎麥冷麵,遺憾的是家園裡的加州蕎麥產不出蕎麥麵。
混雜生長在加州蕎麥中間的是黑鼠尾草 Black Sage (學名 Salvia Mellifera)。它的拉丁原名顯示出這種植物的特點。Salvia 意思是” I am well” ,我很健康;Mellifera 是” Honey bearing” ,荷載蜂蜜。
黑鼠尾草的花蜜非常甜美可口,品質純淨,有一點點特別的胡椒味。有些養蜂人去野外尋找生長著黑鼠尾草的地方來養蜜蜂,生產優良的蜂蜜,我們也很愛吃。
在健康療癒方面,黑鼠尾草功效很多。消炎止痛、殺菌消毒、抗氧化、抗痙攣、止血收斂、改善記憶。用黑鼠尾草做成精油、草茶、薰煙,據説對消化、循環和呼吸系統都有益處,睡前點支黑鼠尾草薰香,一夜好眠美夢。美洲原住民使用黑鼠尾草的歷史悠久。泡澡足浴加點黑鼠尾草的莖葉,傷風感冒、風濕疼痛都不藥而癒。
黑鼠尾草是四季長青的灌木,原生地是加州海岸,耐寒耐熱耐乾旱,高約三到六呎,寬約四呎。花朵的顏色有白色、淺藍、淡紫,從初春開到初秋。深綠色的葉子有濃郁的薄荷香,極度乾燥的氣候下,植株變成暗黑色,才被稱為” 黑鼠尾草” 。
加州蕎麥和黑鼠尾草的花都開得繁盛茂密,色彩淡雅素淨,不驚人、不吸睛。不需要任何關懷照料,也不搶著引人注目。相形之下,旁邊的另一種猴子花 Sticky Monkey Flower 就相當鮮艶奪目。
猴子花的顏色有橘色、黃色和紅色。最有趣的是它的名字,來自花瓣的造型,像是一張猴子的笑臉。英文名字加上 sticky 是因為它的葉子會産生一層黏黏的樹脂,毛毛蟲吃了,覺得很飽,可以保護葉片不會被過分啃食。季節過後,毛毛蟲變成蝴蝶,它也會減少產生這種樹脂。
猴子花生長在加州沿海的岩石岸、灌木叢,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它可以活幾十年,易生易長,不拘泥土,耐旱喜光,種在庭園觀賞,毫不費勁。大約四呎高,花朵約一、二吋寬,春夏盛開,管狀的花朵適合蜂蝶採蜜。家園內有十幾株猴子花,多是橘色和黃色,和周邊粉紅、淺橘、鵝黃的仙人掌花十分匹配。美洲原住民用它美麗的花朵編織在女童的髮辮上,也做成花環佩戴。
外子經常說,一旦有饑荒,園內可以食用的植物很多,猴子花是其中之一。它的花、葉、根都可以食用。有人拿來當沙拉,吃起來像菠菜,或當香料調味,嫩葉有一點微苦的香草味,大多數人是用清新艶麗的花朶當作擺盤裝飾。大自然不會把植物分類,什麼該長在菜園、果園、花園或香草園,我們家的猴子花就長在荊棘密佈的仙人掌叢裡。
一天傍晚,正在爬坡,忽然瞥見一叢似曾相識的紫紅花,長在佈滿岩石的斜坡上。”煮飯花” 我驚叫起來。小時候家裡的竹籬笆前有幾株,我清楚地記得,媽媽告訴我,煮飯花都是在傍晚,家家戶戶煮晚飯的時候開花,才有這個名字,又叫做” 紫茉莉” 。
其實園裡這株和兒時見到的那些煮飯花有一點不同。紫茉莉或煮飯花的英文名字是 Four O’clock,也就是傍晚四點鐘花開,到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閉合,中文名或英文名都顯示它的特性,晚開早合。從它的另一個英文名字 Marvel of Peru 可以知道,它的原產地是南美洲祕魯安迪斯山區。園裡的這株叫做 Desert Wishbone-Bush ,是近年來植物學上從原本的紫茉莉科重新界定出來的品種。它的莖部像家禽的叉骨,以此命名。它生長在灌木叢林、山坡河岸、斷岩絕壁。高約一到三呎,一吋的小花有桃紅、紫色、紅色、白色、雙色或多色相雜,漏斗狀的花形也吸引蜂鳥蝴蝶來採蜜。
紫茉莉曾經是最被廣泛栽植的觀賞植物之一,老祖母時代的農舍小屋都會種幾棵,自我繁殖快,不需費心照顧。俗名也相當多,煮飯花、洗澡花,是因為開花的時間,正是農家主婦趕著回家生火煮晚飯、幫小孩洗澡的黃昏。烏黑發亮的圓形種子,表面有皺褶,像小型的地雷,又叫做地雷花。
它的種子有祛斑美顏的功效,又名”胭脂花” 。”紅樓夢” 第四十四回裡,平兒理妝的那一段非常精彩,就提到紫茉莉花。書中寫道,平兒被主子王熙鳳氣哭得披頭散髮、涕泗滂沱。賈寶玉把她帶回怡紅院,換了衣服,洗淨臉,到梳妝台前坐下,”......將一個宣窰瓷盒打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她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硏碎了,兌上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不像別的粉澀滯。....”。純天然有機的紫茉莉花粉,輕白紅香,美白又護膚。看來我們真應該在園裡多種一些,就不必買化妝品了。
如果説煮飯花、洗澡花太鄉土味,園裡的另兩種野花的名字就十分唯美,有哲學意味,適合當小説的書名:菟絲花、曼陀羅花。
也許有人對菟絲花存著美麗的幻想,認識它之後,恨不得除之為快,而且越快越好,否則被它纏上身的植物,必死無疑。
會有這種美麗的幻想,由來已久。古詩十九首之一,寫著: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詩人自比為菟絲花,丈夫比為女蘿草。女蘿草是一種地衣類的植物。女子希望依附著丈夫,糾結纏綿,難分難捨。
詩仙李白的詩 “古意” 寫著: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李白也是以菟絲比做妻子,女蘿草比做夫君,希望能夠永結同心,接下來道,” 百丈託遠松,纏綿成一家。....” 。
纏綿成一家,糾纏不休,攀附寄生,正是菟絲Chaparral Dodder 的特性。它是旋花科草本植物,一年生的無根草,開白色小花,沒有葉綠素,柔靭的細莖閃爍像黃金般的細絲,每年春天就會在野地山谷出現,金黃燦爛,像一片大蜘蛛網覆蓋在寄生的植物上,吸收宿主的養分存活,被寄生的植物就逐漸枯萎甚至被絞死。
它是全球性的有害植物,對經濟作物更是一大災難。 幸運的是,我們家的菟絲只稀疏地長在谷底,比較接近的馬上徹底剷除,絕不手軟。稱它為致命的吸引力,完全沒錯。
園中山邊小徑有幾株開著白花或淺紫花,美麗動人的植物。五、六片花瓣大約五吋寬,形狀像個小喇叭,也像大型的牽牛花,綠葉如茄葉。春生夏長,直到秋天。清晨和傍晚開放,烈日當頭就合起來。看到這外型純潔優美的花,我拿起隨身攜帶的大剪,毫不猶豫,一律剪除。會辣手摧花,就因為它全株有毒。它是曼陀羅 Jimson Weed 又叫做Jamestown weed 。名稱來源是因為在西元1676年,維吉尼州的詹姆斯鎮 Jamestown,許多士兵在沙拉中誤食了這種植物,集體中毒。這些年,也時有聽聞食用吸聞曼陀羅的意外事件,提醒人們路邊的野花不要摘。
文獻中記載,不慎使用曼陀羅,會造成失智、狂喜、發瘋,甚至癱瘓、昏迷、死亡。一刀兩刃,它同時在醫學上有益,葉子和種子可以製藥。武俠小說裡提到讓人昏倒的蒙汗藥,就是用它做的。
曼陀羅的美麗和劇毒,令人愛恨交加。不知道二十世紀的藝術大師喬治亞歐姫芙 Georgia O'Keeffe 在畫<<曼陀羅花/白花一號>>時,心中的想法是什麼?她這幅1932年的油畫,在2014年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上,以美金4440萬拍出,締造了女藝術家作品拍價的最高世界紀錄。
她説 : ”當你仔細注視緊握在手裡的花時,在那一瞬間,那朵花變成為你的世界,我想把那個世界傳遞給別人,.......”。她又説,”若將一朵花拿在手裡,認真地看著它,你會發現,片刻之間,整個世界完全屬於你。”
園中這片曠野,處處野花發,引飛蝶,迎啼鳥,日出日落,風中雨裡,花默默地開,靜靜地凋謝,生命力強,繁殖力快。野花不一定期盼有人認真地看著它,而我們置身其間,接近自然,帶來正念的認知察覺,專注於當下,和心靈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