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的雨量驚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情景。野生雜草從園裡各個角落冒出,我們的各種拔草神器都用上了,拔、剪、砍、除、耙,還得小心翼翼,每年播撒下的野花種子無數,這時也紛紛嶄露頭角,錯拔了似錦繁花,可就前功盡棄。
野草長勢迅猛,一眨眼已經蔓延到園的盡頭。我一路追趕,速度遠遠跟不上它們的腳步。索性邊除野草,邊欣賞乾旱年頭看不到的盎然綠意。
無意中在枯木落葉當中,發現一簇簇菌菇。突然出現的驚訝,像是發現自然界的天大祕密,讓我在拔野草的沮喪中,振奮起來。濺踏著草坪上積累的雨水,瞥見綠草中排排站著幾個白如凝脂的大蘑菇 ; 碎木屑遮蓋的花叢間,驚見棕褐色的傘菌成墩聚在一起。蘋果園裡、白楊樹下,豐厚落葉覆蓋著,潮濕肥沃的腐殖土中,單個或數個,直立或簇擁,有的圓圓滾滾,有的扁扁平平,蘑菇的身影一一露出。我生怕踩到這些靈活的生命,不敢隨意下腳。意料之外的小精靈,撫慰了瘋狂拔野草的心情。
兒子自小就愛畫畫,四、五歲時跟著一位老師學習。記憶中他畫過蘑菇,一個紅色圓頂的小傘蓋,上面有白色的星星點點,一根直直的菌柄撐托著,充滿了童趣。
五歲孩子畫的蘑茹天真可愛。真實的蘑菇有不同的形狀、大小、顏色和質感。外表多種多樣,有的像把傘,像個碗,像朵蒲公英,像片荷葉,像鳥巢,像斗笠,或像個釘子、罐子、扇子、漏斗;有的像汪洋中的海星、海膽、珊瑚、貝殼或是章魚腳。有菇上長菇,像疊羅漢。也有的像把湯匙插在泥土中,還可能像殭屍的手指從地底伸出來。紅、白、黑、黃、灰、米、綠、藍、橘,單色或混色,鮮麗光亮或灰黑暗淡,色彩豐富,千奇百怪,五花八門。有的小到肉眼難見,有的大到要用手推車運載。
明朝李時珍的著作 ” 本草綱目” 在十七世紀傳到日本。到了十九世紀,日本植物學家岩崎常正根據本草綱目,繪製了近兩千種植物,成為” 本草圖譜” 。那時的觀念,蘑菇是植物,圖譜裡有幾十種菇,包括黑雲芝、木渠芝、仰天蕈等,都畫得非常精美細緻。
近代生物分類學,蕈菌,我們通常説的蘑菇 Mushroom 不是植物界,不會進行光合作用,也不是動物界,它是屬於真菌界 Fungi。它們由菌絲體和子實體兩部分組成。菌絲體是營養器官,就像植物的根,纖細纏繞一起,靜靜地在土壤中汲取養分,供菇生長 ; 子實體是繁殖器官,繁殖出來的孢子,隨風飛掦飄浮,遇到合適的環境,就能擴散𧗠生。從蘑菇的解剖圖看,上面是菌蓋,翻轉過來,看到的是一層層像牛百葉的菌褶,孢子就藏在褶縫間。支持菌蓋的部分是菌環、菌柄,靠近地面的是菌托。
我們從小就被告知,不要亂採亂摘更別亂吃野生蘑菇,吃錯會中毒的,大人一再叮嚀。直到如今,仍沒有學會辨認的嚴謹知識。家園生出來的這些蕈菇,看了心花怒放,根本沒有想到去摘它吃它。這時不禁想起一段陳年往事。
剛來美國的第一年,親戚邀請我們開休旅車到北加州旅行。有一天到了紅木國家公園,在巨杉紅木中穿梭健行,一望無際的原生森林,雄偉壯觀,處處是神木級的參天巨樹。紅木林下長著鮮綠的蕨類,相當魔幻迷人。忽然,眼尖的親戚看到樹下羊齒植物中長著許多白蘑菇,興奮不已,馬上動手採摘。現在當然知道,這個行為是不妥當的。儍儍的我們跟著回到休旅車上,看著現採的新鮮蘑菇和白菜冬粉煮成一大鍋豐盛的午餐。不曉得是否應該下箸,初來乍到陌生地,也只好隨俗,硬著頭皮,忐忑不安地吃了,心中還是七上八下。
飯後到了旅客服務中心,看到牆上貼著圖片,列出林中毒菇的種類。不看則已,看了大吃一驚。原來最毒的菇和我們吃下去的菇外觀十分相像,居然都是規規矩矩、平平淡淡的白色,像市場賣的雙孢蘑菇,不像小時候讀到的,有毒的菇長成花花綠綠,色彩鮮艶,越毒越美麗的樣子。牆上圖片的説明,指出這種白毒菇是致命的,吃了必死無疑,非常恐怖。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看我們一臉驚嚇,馬上質問我們是否在森林中採菇。看來又是罪加一等,只好垂頭喪氣地上車離去。幸好飯前的禱告詞保佑了大家,吃到肚裡的不是毒菇。
菇菌在地球上的歷史悠久,化石顯示至少兩千萬年以上。它的物種數以萬計,當中有毒性的大約幾百種,比例不算很高,但由於菇菌種類實在太多,形態顏色又富變化,沒有受過訓練,很難從外表分辨出那些是有毒物種,輕易採食,可能會毒從口入。
可以食用的菇菌含高蛋白、低脂肪、多種維生素、高量纖維質,能幫助強固免疫功能。我們平常做菜常用的香菇、金針菇、杏鮑菇、蠔菇、草菇、鴻喜菇、木耳...,大都是人工培殖出來的。疫情期間,我們也在家用木樁培養花菇,鮮嫩、爽滑、醇厚、雋永,滋補養生又美味可口。有些特別的菌菇像雞油菌、羊肚菌、牛肝菌或松茸,人工較難甚至培養不出來,得從野外尋覓採摘。
喜歡野菇的朋友會參加專門的旅遊,由領隊帶著去深山老林裡,在倒木枯幹上下尋找。敏銳的專業尋菇者要認識不同的樹,知道什麼菇長在什麼樹下,了解菇菌各有不同的安身之處。要能辨識陽光方位,判斷天氣狀態,把握溫度和濕度,熟悉腐土枯木落葉,更要眼明手快,看到隱藏在樹葉苔蘚間的菇朵,趕快彎腰採下。菌菇可說是集納了日月精華和天地靈氣,味道飽滿豐潤,充滿著大地的氣息,真正的山林鮮香。
野林採菇樂趣多,跋山涉水也值得,但要謹守規則,不要一掃而空,每叢菇留下幾個待繁衍 ;別把整個菇從地底拉出來,要從菇柄拔起,保護菌絲,更不要破壞自然環境。
沒有去野外親自採菇,我從奧勒岡州網購,也是二十四小時內從野林摘來當季的菇。目前是四月,就訂購楊樹下長的黑羊肚菌。生長在闊葉林苔蘚中的黑喇叭菇,要等到十一月到二月間;六月到十一月是長在鐵杉、樺樹下的黃色雞油菌的季節;山毛櫸下的鴻喜菇,一年到頭都有。松茸多長在赤松的根部,一般在秋天生成。這些野味菌菇簡單地煸炒焗烤、燉煮嫩煎、火鍋輕涮,有的肉質肥厚耐嚼,有的口感黏滑具彈性,風味濃郁,絕對是天𧶽的佳餚珍饈。
學北宋蘇東坡的作法應該很好吃。他和僧友行至後園,忽然發現樹上長了一些黃耳菌,摘回去,用白芽薑一道烹制,簡單的野肴,滋味絕妙。南宋美食家陸游歸隱幽居時,讀書下棋,從溪邊漁家女買條現釣的鯽魚,在釣船上炊煮起香菰鮮魚,安命知天,逍遙自在。宋代詩人楊萬里特別愛吃蘑菇,親自出門採菇,看到空山雨後,蘑菇從落葉中直直站立,撥開落葉,發現竟然有數十百朵的菇叢,輕手輕腳地採拾回家。烹調品嘗,哇!這蕈菇美味如同鵝掌,令人驚艶,味道像蜂蜜一樣甜潤,口感如同草藥蘘荷般絲滑,吃到嘴裡,齒牙留香。
松露 Truffle 也是天然真菌,多和松樹、橡樹、櫟樹共生,櫛松風、沐晨露,因為不能進行光合作用,必需藉樹根獲取養分。稱做” 黑色鑽石” 的黑松露和譽為” 白色黃金” 的白松露最為珍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菌菇,大多生在義大利和法國。松露滋味鮮美,香味特殊,沒有別種東西可以相比。它們的外形奇特,大小不一,對生長環境的要求特別苛刻,產量又極少,至今無法用人工栽培出來,是大自然才知道的不傳之祕。
兒子比較勤快,親自到義大利托斯卡尼去找松露。從他傳送過來的訊息,我們看到一隻米色捲毛的小獵犬陪著他。這是一隻經過特別訓練的狗,用美食和松露混在一起,讓狗兒聞到松露味就想到美食。鼻子靈敏的獵犬訓練成功後,可以循著香味在茫茫樹海中,搜尋出那塊被湮沒的寶貝。通常狗兒會用它的爪子在松露所在的位置扒抓,主人來後,用小耙子小心地將珍貴的松露挖出來。
兒子説,松露相當緊實,手感有點重量,不像蘑菇一樣鬆軟。那天他們挖到五顆黑松露,切成薄片,擺在義大利麵醬上,真是奢華的一餐。
母豬是尋找松露的高手,牠對松露的喜好和嗅覺勝過狗。當牠找到心愛的寶藏,一陣狂喜,會急急忙忙地吃掉,推也推不掉,趕也趕不走,體積和重量又比狗大,蠻橫不讓,想獨自享受美食,松露獵者必需和牠奮戰爭奪。松露下面有菌絲,採摘後第二年還會再次生長,被母豬蠻力拱過後,就被破壞了。為了延續,義大利已經禁止用豬找松露。
蘑菇是養生美食,古今中外人人皆愛,除了卡通電玩的人物 “超級馬力歐” Super Mario。他是義大利人,全家大小都愛吃蘑菇,只有他拒絕,直到聽了勸告開始吃蘑菇,才從馬力歐變成超級馬力歐,跳得更高,更有神力,玩電動遊戲就知道,吃下蘑菇,可以多被敵人觸碰一次。蘑菇包含了許多迅速增長強化的訊息。
外甥女香香一家人是超級馬力歐迷,上個月底去洛杉磯環球影城,參加超級任天堂馬力歐園區開幕式。回家時香香和夫婿兒女頭戴蘑菇帽,笑得合不攏嘴。真實世界裡,那種紅底白點蘑菇的名字是毒蠅傘,如果誤食了,毒性會引起暈眩並產生幻覺妄想。外表酷炫的毒蠅傘菇是全球大眾文化、藝術、圖像、電玩裡最常見到的,也是兒子5歲畫畫時,心目中蘑菇的樣子。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吃了一口蘑菇後變高了,再吃一口後變矮了。蘑菇的世界如同仙境,充滿神秘和奇幻。
説到迷幻蘑菇,詩人楊萬里寫過一首 ” 怪菌歌” 。描述著,下雨天在道路旁看到一幕很奇怪的景象,數莖枯菌破土而出,一下子就長得像人一般高。圓圓的菇蓋有一丈寬,一菌可藏一個人。這菇的顏色是金黃底,有漆黑的斑點。行人躲在下面遮風避雨,下雨了它會自動打開,雨停了它就闔起來。詩人還説,這蘑菇破了可以修補,可惜的是不能拿來做菜吃。
也許詩人想像力豐富,也可能他在提醒世人,有些菇是不能吃的。希望不是他自己吃到毒菇,視覺扭曲,產生幻想。
莊子逍遙遊有一句”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意思是早晨出生的菌菇不到黑夜就死去,因而不知道黑夜與黎明;寒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因此有的不知道秋天或有的不知道春天。比喻見識短淺,小知不及大知。菌菇真的是小聰明趕不上大智慧嗎?真的是目光如豆嗎?科學家可能不同意這個說法。
去年英國皇家學會開放科學期刊發表了一篇文章,科學家指出,真菌可以通過菌絲相互交流。在YouTube看過一個實驗,科學家把一種真菌放在一個地圖上,位置是日本東京。再把真菌需要的食物放在其他各個日本大都市的所在地。接著就看到這個真菌標本往外擴張,拓展到每一個有食物來源的地方,形成一個網絡,連結這些食物的來源。
看來真菌是有智慧的。英國科學家做的實驗是用四種不同的真菌,包括金針菇和冬蟲夏草,他觀測到真菌會悄悄地發出電流活動,像人類溝通使用的語言,互相傳達食物位置和危險訊息,也可能在彼此對話,召喚族群。
未來工程師可以利用真菌發展出更有效率、更可靠的網路溝通,改進人工智能。醫學界也可以用真菌防疾治病,抗老延壽。
氣候變遷,地球暖化的問題可能要仰仗真菌來解決。建設工業已經在發展使用真菌製造的綠能建築材料,代替磚瓦水泥,更強固防火;服裝界也要用真菌代替現有的布料,節省用水和殺蟲劑。業者將用真菌染料取代嚴重污染環境的化學染劑;皮鞋皮包也將使用真菌做材料製造。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問,” 這個手提包是小牛皮還是鱷魚皮做的?” 而是問,”這個手提包是金針菇做的還是杏鮑菇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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