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境之美 苔蘚滿階綠
一晚上的淒風冷雨,早晨走到園裡,夜雨已停,天空地淨,清幽沈寂。放眼四周,鋪在車道的石板縫隙中,露出輕塵滌淨後的苔蘚,翠綠明亮。”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唐朝詩人劉禹錫 ”陋室銘” 的名句,不禁脫口而出。
居處於南加州,艶陽高照的日子多。花滿院、樹滿園,一向被忽略,默默地躲在一隅,細小卑微、神秘深沈的苔蘚,在微風輕拂下,在小雨滋潤下,終於仰起頭來,不再蟄伏休眠,生氣蓬勃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它們綠得那麼清新自然,那麼細緻入微,充滿靈氣韻致,更有一股沈穩的力量。尤其在幽僻處,無人行,看著地碧苔青,黃葉紛飛,塵心漸息。
外甥女香香小時候,愛讀童話故事書。她很怕像故事裡的小女孩,被丟棄在森林裡,找不到回家的路,就非常留心如何辨識周邊自然景觀,一旦需要,可以走出森林。有一天,她很熱心地教我,如果在林中,搞不清方向,可以看樹幹的表面,有沒有苔蘚。長青苔的那一面樹幹就是朝北,因為它們喜歡比較陰喑潮濕的環境,如果找不到有苔蘚的樹幹,就去找大石頭,道理一樣,青苔都喜歡長在堅硬的表面,也會朝北生長。年幼的她,確保阿姨不會迷失在森林裡。
如今,她已成人,從來沒有被丟棄在森林裡,也還沒有機會由苔蘚辨方向。我倒是記得初中英文課本裡學到的西方諺語: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 滾石不生苔。姑且不論如何解讀這句諺語,有人加上” 來去真自在”,或 “轉業不聚財”,有正面也有負面的含義。石頭一直在滾動,當然長不出苔蘚,就算不滾動的石頭,上面要佈滿青苔,也絕不可能在一夜之間發生,需要年復一年,經過漫長的歲月。”長久”是苔蘚的靈性之一。
整理家園荒蕪的坡地,是我常做的一件事,尤其是長滿原生植物,取名”長者平台”的那片緩坡。時有出其不意的發現,驚喜連連。冬天的雨水浸潤,滿山蒼翠,黑鼠尾草灌木叢的枝幹,覆蓋著灰白像發霉的絮狀真菌。山溝渠壁上,長出一片片青綠的是藍綠菌。低頭一看,白夏至草叢下,綠絨絨的一簇簇,是苔蘚;黃泥土丘上,綠油油的一叢叢,是苔蘚;一塊中空的樹墩,朝陽穿透,閃爍著翡翠寶石緑,是苔蘚;石板隙縫中,露出鮮綠的一小聚,是苔蘚;層層台階下,攀覆在階緣,青黃翠綠的一小垛,還是苔蘚。深淺有緻,寧靜又有活力的苔蘚,把這荒原式生長的平台,增添了自然天成的野趣。可愛的青苔,充滿生機,就如唐朝詩人王維説的,”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它好像蹦蹦跳跳的小孩,要依偎到衣襟上來。
Robin Wall Kimmerer 是一位植物學家,2003年寫過一本書 “Gathering Moss A Nature and Cultural History of Mosses” 。她是美國原住民,描述大自然,使用的語詞如花般美麗,帶著讀者走進夢幻般的境界。她在這本書的序言裡説,” 古老的故事告訴我們,所有的生物曾經使用同一種語言---畫眉鳥、樹木、苔蘚和人類。這個語言已經消失了。我要説苔蘚的故事,因為少有人聽到它們的聲音,而我們可以從它們學到很多。”
苔蘚從不死,它是大自然的一種能量。一年四季,自然界中,花開果結、草長葉落、風吹雨飄、動物跑跳、蟲鳥啼叫,石頭屹立,流水潺潺,搖動的、靜立的,總會引起人們的關注。苔蘚從未缺席,永遠靜悄悄地在那裡,隨處可見,低調柔和,毫不起眼。從森林到城市,也許在行道路邊的裂縫裡,在溪澗河溝邊,斷垣殘壁中,泥地樹樁上,古舊屋檐間、幽巷老林裡,不同的表面、不同的地方出現,夾縫中生存,也能活得自由自在。唐朝王勃注意到這點,感歎説,青苔生長在林塘,文人幽客會欣賞;生長在軒庭,住在那裡的人卻嫌棄。因此寫了”青苔賦” ,指出青苔的特色,”背陽就陰,違喧處靜” 。
四億五千萬年前,苔蘚植物 Bryophyta 出現在地球上的每個角落,是最古老、最原始的植物。它包含了三大類:
Liverworts 地錢,也就是蘚類;
Mosses 土馬騣,也就是苔類;
Hornworts 角蘚。
苔蘚大約有15000到25000不同的品種,名稱眾多,如羽苔、泥炭苔、白髮苔、金髪苔、浮蘚、蛇蘚…,家園裡大多是真苔和葫蘆苔。它們的體型微小,結構簡單,和其他植物最大的不同是,沒有真正的根莖葉,也沒有花朵,不製造種子,而是經過孢子來繁殖。它沒有維管束運輸水分和養分,也沒有木質部支撑它直立。不過有像髮絲般的假根,幫助固定在岩石、樹幹和泥地上。它靠著表面來吸收水分養分,像海綿一樣,慢慢地吸足吸滿,儲藏在地底,避免蒸發掉,同時控制溫度,也供應給附近的其他植物共享。它不怕寒冷,攝氏零下15度的雪山可以存活,攝氏40度的炎熱沙漠,它暫時休眠,溫差不影響它的光合作用,土壤的酸鹹度也不計較。有了苔蘚,更提供青蛙、蜥蜴、蠑螈、田鼠和許多昆蟲的食糧,鳥兒用它築巢,完全了生物多樣性,幫助生態系統平衡完整。
喜歡園藝的人大概都知道,也用過泥炭苔Peat moss ,學名Sphagnum palustre 。盆栽或土栽用泥炭苔代替泥土,適合不同的植物。酸鹼質適當,吸水量好,沒有病菌,價格又合理,優點很多。但是它造成環境的問題更多,現在歐洲和美國的許多州已經禁止使用。泥炭苔的碳含量比地球上任何一種植物都高,從泥炭沼澤挖出,在挖掘過程當中釋放出來的二氧化碳進入空氣,是氣候暖化的原因之一。泥炭苔一層層地長在沼澤裡,其實大多數都是死的,死掉的細胞可以吸收體重二十倍的水分。在挖掘泥炭苔時,破壞了整個沼澤和附近的生態系統,害處勝過益處。
苔蘚種類繁多,目前世界上最古老也是稀有品種的叫做 Takakia,已經有三億九千萬年歷史,生長在喜馬拉雅山上。如今氣候變遷,數量大量減少,科學家擔心快絶跡了。
唐人王勃觀察到,苔蘚是 ”不根不蒂,無花無影”,相當符合科學性。清朝的隨園主人袁枚説,”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詩人看到的苔花應該是孢子體,有如苔蘚的花朵。孢子囊托住孢子而不是種子,隨風飄去,繁衍開來。袁枚覺得米粒般微小的苔花,也像高貴的牡丹一樣,有堅靭不屈的活力和風采。
古時的文人經常藉著苔蘚來抒發自己的不得志,或憂傷多愁的心事。就連紅樓夢裡的林黛玉也引用西廂記裡的一句話” 點蒼苔白露泠泠”來感歎自己的身世飄零。而苔蘚幽雅內斂的氣質,簡約謙卑的意韻,也和很多人想乘桴浮於海,追求安寧的心意相契合。
微小神祕、恬逸雅緻、寧靜純潔、和自然共融、傳達出禪意,這些意境把蘚苔帶入了日本庭園設計。最有名的是京都的西芳寺又名苔寺,群山環繞,氣候潮濕,十四世紀建造的古寺庭園裡,覆蓋著一百二十多種不同的苔蘚,每天園丁不停地拿竹掃帚清理落葉、細枝,維護苔蘚保持美麗清爽。西芳寺現在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古老的西方利用苔蘚,著重在生態和環境條件,實用性多。古代挪威的維京人用整片苔藓從屋頂覆蓋到地面,只留出正門和窗戶,保持室內溫暖,戶外的寒氣不容易進入。
近年來,西方庭園愛好人士也漸漸把魅力十足的苔蘚迎接進來。當今的英國查理國王就是其中之一。他用三十二年時間打造出一個美麗的莊園Highgrove House,而且改變英國人愛草地、厭苔蘚的觀念,把傳統的草坪改成苔蘚草坪。
從保護環境的觀點而言,苔蘚草坪是比傳統草坪好。它不需要經常澆水、割草、施肥、除枯草、保持空氣流通,它們不計較土壤品質,也容易適應各種情況。需要噴灑的用水量大約是傳統草坪的百分之一。
家裡的東方庭園,沿著日本女貞樹籬,我們開闢出一長條的苔蘚草皮。種的是愛爾蘭苔蘚和蘇格蘭苔蘚,顏色一種翠綠,另一種偏黄。其實它們不是真正的苔蘚,是屬於石竹科漆姑草屬的植物,長得和苔蘚很像,有人稱它為愛爾蘭珍珠草。很可愛,容易養,長得快,耐踩踏,喜歡潮濕半陰,我們就把它當做苔蘚養,增添一點靈氣。
兒子的朋友凱爾開了一間銷售營養食品的公司,他的辦公室利用乾燥處理過的苔蘚當作牆壁和招牌,形象和產品配合得非常恰當。苔蘚牆可以吸收回音噪音,使周遭環境平和愉悅。苔蘚綠,顏色有親近大地的感覺,柔和自然,身處其間會減少憂慮焦躁。苔蘚不會產生花粉,過敏機會相對較少,苔蘚還可以吸收空氣中的濕氣,有益健康。
長在園裡,掛在牆上,苔蘚都是美麗蒼翠的景色。兒子和我去年從山坡上挖來一些,鋪在屋後的木蘭花樹下,濕潤的土壤和屋牆的遮陰,適合它們生長,現在已經煥發出碧翠的光彩。我在㕑房工作,望出窗外,它們就在那裡,看了心情舒暢。
拿苔蘚做盆景工藝,把一抹苔色帶進屋,擺在案頭,嫵媚雅緻,增添一點綠意。這天在園裡撿到一節枯樹根,用水沖洗掉腐爛的樹皮,大太陽底下曬乾,隙縫中塞進少許泥土,插種迷迭香幼苗,苔蘚隨意貼上,點苔舖翠,噴點水,預防樹根乾裂,也增添了生命氣息。另外一個是在功夫茶碗裡添進有機土,種上迷迭香小苗,苔蘚壓鋪在土壤上,一塊多孔的火山浮石和一塊像紅玉髓的紅石頭,陪襯一旁,多了點山林的遐思。
秋風中的紅楓葉,冬雨裡的白梅花,蒼松翠柏,嶙峋怪石,微小的苔蘚陪伴著自然界裡的萬物,花草樹木、土壤岩石,簡單隨意,卻帶給家園鮮活又靜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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