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看我整天沈醉在園藝工作,有空就會來陪我,修花剪枝,爬上高坡,跳進水塘,搬石頭,砍雜木,分攤粗重的活兒,減輕我的負擔。他一邊工作,一邊好奇地問東問西,例如:植物的名稱,培養的方法,從陽光、空氣、水、土壤、肥料、種子,問到生長的季節,開花結果的月份,還給我一些建議,怎麼樣耕耘才能更有效率,怎麼思考才能更科學化,最重要的是,一再提醒,不要老是忙碌地做、做、做,要停下來,慢下來,坐在樹下,深深呼吸新鮮空氣,聽風聲、鳥鳴、蛙叫,看蝴蝶飛舞,蜜蜂採蜜,讀本書,畫張畫,聞花香,吃果子,慢慢地、靜靜地享受庭園樂趣。
這些話,似曾聽過。耳邊彷佛傳來爸爸的叮嚀,”女兒啊,不要一直在那裡拼命唸書,出來看看這朶花開得好美喔!”
兒子看我不出聲,又問了 ”媽,你從什麼時候愛上園藝的,誰教你的?”
回想童年最初的記憶,外婆常説,”你爸爸最愛種東㮔西,下班回家,西裝一脫,就往後院跑。以前住在花蓮,園子大,他種了好多荷蘭豆。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好大一片豆田。你媽媽就在旁邊,給豆株插上撐架,讓豆子的枝蔓站好,不會倒下來。忙得不得了!他還會批評插得不夠直,哼!不過那些豆莢還真好吃!” 聽起來她是心疼女兒在田園操作,又引以為傲。
荷蘭豆是我學到的第一種植物的名稱。長大上學後,知道荷蘭豆和豌豆不同,豌豆的皮比較厚,豆粒飽滿渾圓,我們吃的時候要剝去豆莢,吃裡面的青豆仁。荷蘭豆有扁平的豆莢,皮比較薄,豆子顆粒很小,我們連豆莢一起食用。
不曾到過花蓮的舊家,不知道花園有多大,豆田有多廣。想像中,一片紫色、粉紅色和白色的荷蘭豆花,在冬季的晨光中,像蝴蝶一樣翩翩飛揚,嫩綠的豆苗攀援在支架上。爸媽一起種豆,一起收成。
小時候,台北的家在瑠公圳旁,日本庭園也不小。記得和姊姊蹲在地上玩一些果實,橢圓形、小小的綠色果子,我們拿來辦家家酒。爸爸從屋裡出來看到,指著園裡高大筆直的樹,告訴我們,那是檳榔樹,綠色的果實就是從樹上掉下來的檳榔子。
檳榔樹是我學到的第一種樹名。台灣路邊攤賣的是檳榔的果實,有人稱它為”菁仔”,拿來像口香糖一樣地嚼咬。
爸爸看我們玩得開心,童心大作,也蹲下來一起玩。花園裡長了一些高高的雜草,他拔下來,搓成長長的一條條,我們各拿一條,兩人交义拉扯,誰的草先斷,誰就輸了。大人小孩鬥得嘻笑不停。玩瘋了,爸爸順手摘下圍牆邊的一些草,叫我們嚐嚐看。酸溜溜的,我不喜歡。
他説那是酢漿草,也是我第一次吃從地上拔起來的草,當然不敢告訴媽媽。
鬥草是我們小時候常玩的遊戲。長大後讀唐詩,讀到白居易的 ”觀兒戲” ,才知道一千兩百多年前的兒童已經在玩鬥草。詩的前面幾句是 : ”髫齔七八歲,綺紈三四兒。弄塵復鬥草,盡日樂嬉嬉。”三四個七八歲的小孩,整天開心地玩鬥草,快樂嬉戲,無憂無慮,就像當年的我。
爸爸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唱歌,永遠是唱同一支歌 ”送別”。弘一大師李叔同作的詞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我們四個孩子都背得滾瓜爛熟,而我一心嚮往的是歌詞裡的連天芳草,和飄拂垂柳。住在城市的我們,沒有草地和楊柳,一聽到這首歌,浮現在腦海裡的,是一條蒼茫的古道,兩旁長滿了茂密的碧綠芳草,漫延到遙遠的天邊,依依楊柳枝在晚風中輕輕拂動。年少的我不能體會與知己離別,各自天涯的感傷,只覺得芳草和垂柳是很美麗的風景。
後來的家院子較小,爸爸在那塊小小的院落種滿了植物。記憶中,推開靠街的紅色木門進來,是一條小石子路,右邊放了一個籠子,養了一隻白色的大公雞。大公雞的脾氣非常兇悍火爆,只要走過籠前,牠一定衝過來啄人,具有很強烈的攻擊性。我被狠狠地啄過幾次,以後經過籠前都小心翼翼。小路左邊就是那塊小天地,爸爸公餘休閒時間就消磨在那裡蒔花養草。
孩子當中,我最愛跟著當園藝幫手,挪挪花盆,遞遞工具,澆水鏟土,修剪莖葉,一邊打打雜,一邊問這問那。我們種過的植物很多,當年在花市苗圃看到喜歡的,爸爸就興沖沖地買回來,他還常説一句名言,” 愛花的人不作壞事。” 也不知道出自什麼典故,他的解釋是,一個人能陶冶在美的氣氛中,粗俗的意念都會消失,就不想去作惡了。聽起來,我們種花有理。他還説,”花有婀娜的形態,芬芳的香味,悅目的色彩和好聽的名稱。” 細數當年我們種過的花,仙丹花、雞冠花、日日春、茉莉花、含笑花、梔子花、桂花、七里香、山茶花、杜鵑花、萬壽菊、美人蕉、龍吐珠、孤挺花、大理花、牽牛花、圓仔花、朱槿、四季海棠、鳳仙花、一串紅.....等等,有的婀娜多姿,有的芳香撲鼻,色彩繽紛,名字也大都悦耳動聽,除了牽牛和圓仔比較鄉土味,不過牽牛花又名朝顏,圓仔花又名千日紅,一個優雅,一個吉利,名字還是不錯。
爸爸常説,愛花和賞花是很好的修養,各種花卉都有它的價值和優點,沒有貴賤之分,不必特別選購奇花異卉,也不需要跟著人家爭奇鬥姸。
這個理念我在白居易的詩裡也領悟到。”買花” 這首詩寫道”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這些富貴閑人驅車走馬,要去那裡呢?” 原來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大家都笑語歡欣地呼朋引伴,要去買牡丹花。牡丹花華麗高貴,價錢如何呢?”灼灼百朶紅,戔戔五束素。” 一百朶紅牡丹的價值相當於二十五匹帛,也等於十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難怪有一個田舍翁看到此景,會低頭獨長嘆,説: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爸爸會説,我們來種幾類適合台北的氣候,常見又容易種的花卉,只要是你親自培植,又能成功,就值得高興安慰了。 他教我怎麼播種,怎麼扦揷,怎麼分辨泥土是沙土、黏土還是壤土。當年沒有自動噴水的系統,他教我怎麼用噴壺澆水,同樣的話,我現在一再囑咐兒子 :”澆水時,看見水從盆底流出來就停止,也不可以在盆土表面稍微澆一下就算了,否則花草不是根爛掉,就是乾枯死。”
那個年頭,爸爸已經灌輸我施用有機肥料的概念。我們用枯枝落葉、果皮、魚骨、爛菜和那隻大白公雞的雞糞,雜拌腐化發酵,做成肥料。喝剩的茶汁、雞蛋殼、淘米水,也都拿來廢物利用。少用化學肥料,更不要用殺蟲劑。他説,”用得不對,蟲死、花枯、人中毒!”現在回想起來,句句珠璣,是我一直遵守的原則。
那麼蟲害怎麼辦呢?爸爸説,”清晨和深夜是蟲類出襲花卉的時候,這時,你就要注意在嫩葉底、新芽下、花蕊邊,用人工方法捉蟲,花兒是你種的,你就應該費心去保護它。” 我不記得是否曾經這麼勤快,早起晚睡去抓蟲。
爸爸邊種花,邊教我唸詩,春天的早晨,我們唸唐朝孟浩然的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他説,你看,詩人是多麼愛花、惜花、憐花啊。我們也唸宋代詩人程灝的詩,”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唸到此處,可以感受到他跟著詩人走過花叢,隨著柳樹,散步到小河邊,心裡有説不出的快樂,又恐怕一般人不了解,以為是學少年在遊蕩。每逢迷人的花季,鳥語花香,萬紫千紅,爸爸會鼓勵我們出門去賞花。
歲暮新春的季節,爸爸一定會告訴我們兩種冬天的花-梅花和水仙花。他説,在冰冷的冬天,霜雪飄飛下開出清香淡麗花朶的梅花,象徵我們堅毅的民族性。爸爸大力提倡在公園、校園栽種梅花,也呼籲苗圃培育梅花供大家栽植。他會吟一段唐朝林和靖的詩,唸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非常陶醉的樣子。他如果知道,現在我們的園裡已經陸續培植栽種了數十棵梅花,一定非常高興。假如他看見棲息在梅樹上的喜鵲,會點頭讚許地説,”嗯,不錯!喜上眉梢啊!”
水仙花是我們當年春節最重要的擺設。大年夜,爸爸將連著球根怒放的水仙花,一一擺進精美的花器裡,又在每株花莖上用紅紙條環套,增添吉祥喜氣,接著講一段水仙花的神話故事,勉勵我們幫助需要的人。到如今,兒子已經成人,每到過年,還會聽我講這個故事。
水仙花的原產地是福建漳州,爸爸出生的地方。他稱水仙花為”凌波仙子” 或”花中閨秀”,單瓣,銀白色的花冠裡是金黃色的副冠,叫做”金盞銀台”,淡雅清新,芳香四溢,沁人心肺,是多年生的花卉。現在我們花園的土地裡,有洋水仙和中國水仙的球根,幾年內已繁延成廣闊一片,冬末開始抽芽長莖,初春花朶盛開,美不勝收。一直到花期過了,剪掉殘莖,球根在地底緩緩繁殖,也休養生息,靜待來年。相信爸爸看到這片水仙花海,一定笑得合不攏嘴。
爸爸還培養了很多蘭花,清潔葉片上的灰塵是很重要的工作,幫助蘭花呼吸生長,促進光合作用。這個任務就交給妹妹執行。她很負責地用噴霧器,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讓髒水流下來。她偷偷地告訴我,她做得好,爸爸會給她多一點零用錢。
中學時,我和好友經常逛植物園、公園,有時會到野地摘些花草,做成標本。爸爸生怕我們亂摘,採到有毒的植物,經常囑咐,不要去碰夾竹桃,枝莖葉都有毒,不要看曼陀羅花美麗,連觸摸都危險,別去摘魯冰花、毛地黃、百合花、聖誕紅、風信子,通通都是美麗又有毒的植物。我就回他一句,”觀賞就好,不會碰觸食用!”
一直到了上大學,和同學到溪頭旅遊,才嚐到苦頭。幾個青春少女在竹林閒逛,訪大學池,欣賞銀杏樹,説説唱唱。我忽然瞥見一個小標誌,標示植物的名稱,上面寫著: “咬人貓” 還寫著咬人貓有刺,不要採摘。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在那沒有手機沒有谷歌的年代,盜取公物的概念又少,興沖沖地摘下附近一片厚厚的姑婆芋,好奇地隔著厚葉去摘咬人貓。接下來悽厲的慘叫聲一定嚇壞了整個溪頭森林的遊客。
那種疼痛像火灼,像刀割,像針扎。我飛奔回學生住宿屋,抱著疼痛的手在水龍頭下不停地冲洗。眼淚直流,遊興全無。第二天疼痛才緩解。心想爸爸一定沒有看過咬人貓,帶一片回家給他看看。我又回到森林,小心謹慎,層層保護地挖了一小株,用塑膠袋裝著帶回家。爸爸也不認識咬人貓,父女倆在院子的一個角落把它種下,潮濕陰暗的牆角很適合它生長,也長到七十到八十公分高。
後來才知道,咬人貓就是蕁麻,多分布在山區濕林下,莖葉都有尖銳的焮毛,若碰觸到疼痛難耐。到山林間行走最好不要誤觸,更不要像我亂採。當時用姑婆芋保護手也是個錯誤,它全株都有毒,皮膚碰到汁液會紅腫發癢。
大學畢業後,我曾任職”小讀者”雜誌的主編,邀請爸爸開闢一個專欄 “老花農教種花”。那些年,爸爸教我種花養草的點點滴滴,都付諸文字,老花農是爸爸的筆名。他寫過” 常見易種的花卉” ,”冬天的花-梅花和水仙花” ,”美麗的杜鵑花” ,”送給媽媽一束康乃馨” ,”賞春花,播夏花” ,”大眾化的扶桑花”等等。我們種過的花,他都在文章裡一一描述,如何栽植,如何欣賞,配合這些花卉的歷史、由來、故事,加上詩人雅士的經典傳説,非常生動有趣。他也曾教小朋友用家裡現有的藝品搭配植物,增添藝術性。當時,許多小讀者會寫信問他一些問題,他都開心地解答。
我和外子結婚時,爸爸親自去挑選了四盆植物送給我們。他説,兩盆玫瑰象徵高貴的愛情,兩盆石榴代表 ”榴開生籽,多子多孫” ,都是吉祥的祝福,也代表父母的一片愛心。
婚後來美,正值秋天,爸爸説,寄家信時,附上一片楓葉,好久沒看到楓樹了!他想念他少年成長的地方,風景如畫,風情萬種的鼓浪嶼。
兒女都長大成人,爸爸無意中收養了一隻杜賓犬。爸爸是夜貓子,深夜還去遛狗,來信説,這隻狗兒喜歡夜來香,經過就停下來聞個不停。我可以想像一個老人與狗的畫面,還是一隻愛聞花香的狗兒。
兒子沒有見過外公,他問我,”阿公看見我們的花園,會怎麼説?”
我似乎聽到爸爸説,”園藝帶給你最大的報酬就是心靈的和諧和寧靜,生活在大自然當中就是最大的幸福。”
那些年,爸爸教我種的花
文字敘述生動,又有詩情畫藝,從中獲得好多知識,沒想到加州也可種植梅花!
好溫暖的一篇文章, 好美麗的傳承. 你的故事令我想起我的爸爸從前也是一回家就匆匆忙忙地換衣服給植物澆水, 連招呼都來不及和我們打. 可惜當時不懂事, 沒有加入與他一起蒔花弄草, 增添許多美麗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