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的北邊半山坡地有一棵野生的老樹，孤獨地矗立在坡邊，四周圍繞著雜亂的海岸刺梨和鼠尾草灌木叢。它的半邊枝幹顏色深沈褐黑，滿佈粗糙皺紋，佝僂彎曲，懸盪在半空中，明顯地看到乾枯斷裂的痕跡。夕陽餘暉穿透而過，成群烏鴉棲息其上，聲嘶力竭地呱嘎叫囂，不知已度過多少天寬地濶的歲月。另一側的樹幹則拔地而起，奮力往上伸展，昂首雲天，傲然不拘，翠綠嫩葉在枝頭舒展開來，迎著微風輕輕搖曳，從仙人掌叢探出頭來。同根而生的一棵樹，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景。
今年冬天氣候驟變，連續幾天刮起凜冽寒風伴著傾盆大雨，園中兩棵高大的白楊木被連根拔起，社區中的巨松也被狂風吹倒在地。處處是漫天黃葉，枯枝落盡，滿目瘡痍。
坡上老樹仍然紋風不動，冷眼睥睨山腳下眾生。霜露既降，木葉盡脫，蛰蟲蛇蜥躲進洞中冬眠。它依然故我，獨自伴著在地的樹影。
多年前，兒子在外地讀書時，經常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這棵樹，怕它獨處一隅，疏於照顧。事實上，那片野坡離園地有點距離，沒有埋設澆水管道，它只能聽天由命。酷暑炎熱乾燥，我們怕它曬乾，曾經挑過幾桶水爬上坡去澆灌，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它全靠自己強靭的生命力，挺過盛夏寒冬。
從屋內二樓的工作室窗戶，一眼望出去，就看到它，雖然遠在園邊，感覺近在眼前。疲憊了，喝口茶，望出窗外，藍色天際下有它的雄姿；更遠處，一道白色柵欄，襯托出它龍鍾的身影。它好似貼心的老友，不用出門就可以見到，永遠在那兒，時時刻刻陪伴著我們。
它的名字是” 接骨木” Elder Tree”，學名 Sambucus，屬於忍冬家族，是落葉小喬木或灌木。
家園裡野生的接骨木樹有好幾棵。一棵長在池塘附近的小徑邊，説它是一棵樹嘛，也很難確定，至少有五個樹幹聚生在一起，旁邊另有兩個直徑和高度約一兩英尺的樹洞接連起來，形成一圈小小的接骨木樹叢。不想讓它的枝葉往小徑方向生長，擋住東昇的朝曦，減少晨間散步能吸收的陽光，修剪掉小路上方的部分枝幹，它也就順勢往另一個方向擴展。
斑駁的老樹幹染滿了風霜，刻畫著無盡年歲的痕跡。一隻調皮的小綿尾兔從樹洞伸出頭來窺探，充滿了靈活生氣和童趣。枯木逢春，一片片新鮮綠葉在枝頭、在枯幹上綻放，老幹新葉，生生不息。它因此被稱為 ” 生命之樹 ”。
幾個月前，驚奇地發現另一棵接骨木在東南邊的緩坡上竄出來。原先它被整片黑鼠尾草Black Salvia 和白夏至草 White Horehound 掩蓋住，不曾注意到，長高以後，露出頭臉，終究藏不住它特殊的優雅氣質。黑鼠尾草和白夏至草都是能淨化解毒的古老草藥，家園內滿山遍野都長著，這當中竟然隱藏著一株亭亭玉立的接骨木。我們賣力地鏟除清理掉它周邊枯敗乾死的植株，汗流浹背，呼吸著苦薄荷發出的香味，儘量保留健康成長的藥草，同時也讓接骨木完完全全地展露出來。它沈穩地雄踞坡上，風雨飄洒，霜露浸潤，有不可一世的氣概。既然有這株 Elder tree 為主角，姑且命名這片土地做 ” Elder Flats” ，”長者平台” 吧。
園中地形最低凹處，大雨過後，雨水暴漲，形成一條天然的小溪溝。遠遠地，可以看到又有一棵接骨木立在溝中，雜木亂草包圍著。是不是要去披荊斬棘，拯救出來，讓它露臉呢？兒子反對。就讓它這樣，這才自然。心想，什麼是大自然呢？簡單定義可以説，和文明相反就是自然。那麼，人類種植、耕耘、栽培、創造或設計、改變出來的，算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嗎？從這個角度看來，文明和自然就很難區分了。
看著這些在大自然野生野長的接骨木，想起十九世紀美國哲學家、詩人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的一段話: “奇妙的是，我們看得到這些樹，卻未能想得到更多。” The wonder is that we can see these trees and not wonder more.”
接骨木的種類很多，世界各地都可以見到，包括亞洲、歐洲、澳洲、和北非。比較常見的是，歐洲接骨木，又叫做黑接骨木。它結的莓果從綠色轉為紅色，最後變成黑色時才完全成熟，可以採摘，故名黑接骨木。這也是植株長得最高的品種，大約可達三十英尺以上。
美洲接骨木是美洲原生植物，高度大約十二到十五英尺，寛度大約二十英尺，用來當做樹籬、路樹或單獨種植做觀賞用。不拘土壤，黏土、壤土、砂土都可以，肥沃疏鬆、排水良好更佳，耐乾旱，易生長。一年可以長三英尺，相當快速，全日照，半日照都行。不拘生長環境，要求不高，隨意而生。樹型優美，枝繁葉茂，春天開白花，秋天結紫果，適合在庭園栽種。家園裡的這幾株屬於美洲接骨木。
接骨木的樹葉碧綠青翠，長橢圓狀，五到七片對生在細枝上，葉緣細鋸齒狀。它是落葉喬木，樹葉從八月底、九月初就開始掉落，現在的節氣是大寒，初生嫩葉已經紛紛綻放，茂密地佈滿枝上，比春天的腳步更快。
到了春末夏初，也就是四、五月，接骨木開出一簇簇白色或乳白色，黃色花蕊的花朵，五片花萼，傘狀花序，細細小小，非常秀氣，帶有一絲絲淡淡的清香。接骨木花可以做成糖漿、花茶，酸中帶甜，有寧神壓驚的功效。曾經看過接骨木花食譜，包括果凍、蛋撻、啤酒、香檳酒和各式糕點。當年英國哈利王子和梅根的結婚蛋糕就是用接骨木花口味，想必清爽可口，還有接地氣、愛自然、揭開人生新的一頁的意義。
花謝後，大約七月到九月，結的果實叫做接骨木莓 elderberry。小小莓果大約直徑三、四毫米，根據品種，有黑莓、藍莓、紫莓和紅莓，結成一串串。和接骨木花一樣，歐洲人的日常膳食都常用它，如果汁、果醬、果茶、麵包、軟糖等，還可以做成精油純露、保健營養品和化妝品。三年前，新冠疫情剛開始，傳出接骨木莓膠囊可以增強免疫力，對抗新冠肺炎，許多人爭相搶購。
接骨木莓吸引來許多野生動物、蜂蝶和鳥兒。我們在樹幹上裝了監控攝像機，經常看到加州鵪鶉、美州知更鳥、灰嘲鶇、藍鴝、啄木鳥和哀鳩的身影。樹下有把木椅，牠們大剌剌地佔據著，吃喝玩樂，開懷歌唱。
遠在兩千五百年前，古希臘人已經用接骨木莓來治療感冒發燒。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 Hippocrates 就視接骨木為 “藥箱” ，是靈丹妙藥，用來治百病，減輕關節發炎、膝蓋疼痛，改善呼吸道、腸道功能。
接骨木在中國有悠久的藥用歷史。中醫書籍 “唐草本” 和清代的 “本草新編” 都記載著，接骨木可以續筋接骨，止痛活血，袪風利濕，根、莖、葉、花都可以藥用。
除了花和果，可以入藥的枝葉根莖其實都有毒，家有幼兒和寵物要注意。樹枝中空.，歐美古老年代用它做成笛子、口哨、弓和漏斗等器具。英文名叫做 Elder 是源自安格魯撒克遜文，是火的意思，中空的樹枝可用來吹氣升火，因而得名。同一種樹，東方拿來接骨，叫做接骨木；西方拿來升火，名字叫做 Elder ，跟老沒有直接關係，但是長生不息、薪火相傳的涵義，和它的特色也算相當貼切。
也許有人對食用、藥用、觀賞用產生不了共鳴，説到法力無邊的魔杖，可能就有興趣了。羅琳 J. K.Rowling 創作的魔幻系列小説 “哈利波特” Harry Potter 的第七本 “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 ，三項魔法物品，分別為接骨木魔杖、重生石和隱形衣。這把在魔法世界中最厲害的魔杖就是用西洋接骨木製作成的，持有它的人，可以擁有最強大的法力。羅琳是英國人，童年時住家附近有很多接骨木樹，對接骨木的傳奇和歷史深為熟悉，自然而然創造出這把具有史上最超強法力的魔杖。聽説她本來想要把這第七本書取名為 “哈利波特與接骨木魔杖” 。許多人著迷於魔法，對這把魔杖趨之若鶩，網路上可以買到各種接骨木魔杖。
歐洲中世紀的人視接骨木為聖樹，是靈魂棲息地，種在房屋的四周，可以趕走魔鬼和女巫，更可以驅蛇。直到現今，許多歐美花園還喜歡種它在入門處，保平安，驅惡魔。馬厩、牛棚擺上一塊粗樹幹，趕走蚊蠅。帶一把接骨木細樹枝在身上，驅邪避凶。可能古歐洲人已經知道接骨木具有強力抗氫氟酸的作用，可以保護園林生態環境，消災免難。没有人拿接骨木來造船、製家具，尤其是嬰兒床，也不能拿來燒柴燃火，怕對它不敬，招來噩運。園丁在修剪接骨木樹枯枝時，還得恭敬地唸唸有詞，得到它的允許。
冬雨洗刷下，園中的接骨木綠得更加葱葱郁郁。十九世紀俄羅斯女詩人瑪琳娜茨维塔斯娃 Marina Tsvetaeva 這首詩 ” 接骨木” 寫得真好，我把第一段翻譯出來：
放眼望去盡是接骨木!
接骨木綠又綠，比木桶上的黴菌更綠，
比初夏的到來更綠！
接骨木啊，綠到長日盡頭！
接骨木啊，像我的眼珠一般綠。
原文如下:
Elderberry fills the scene!
Elderberry green and green.
Greener than mould on the vat!
Summer’s birth, greener than that!
Elderberry, till the light dies!
Elderberry, green as my eyes.